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恐怖的傷疤

  母親說柳璀在她的肚子裡,實在太不安份,人人都說應當是個兒子。

  母親說她差點用自己的命,換來柳璀的命。但是換命來的女兒,竟然與她一點不親,也不像,這太奇怪了。

  柳璀朝母親依靠過去,握著她的手,「可能有點不像,但還是很親。不是冒著大風沙來看你了嗎?」

  「大駕光臨,不勝榮幸。」母親從來不放過諷刺柳璀的機會。

  她知道母親說的「命換命」是什麼意思。小時候母親就讓她摸肚子上一條傷疤,又大又長,在肚子正中間,上面還長了許多瘢節,亂糾成一長條。母親常讓她的小手摸,說這是你出來的地方。她記得那地方不光滑,疤疤痕痕,非常難看,像一條恐怖的百足大蟲。那差不多是六歲時,有天夜裡,她大叫著哭醒。母親問她怎麼啦?她說夢見一條大蜈蚣。

  之後,母親就不再讓她看。

  到了十四歲,月經來潮後很久,她還是以為孩子是抓破女人肚子爬出來的,像小雞啄破蛋殼一樣。

  母親最後給她「性啟蒙」時,她還怪母親說話前後矛盾。恐怕這也是她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這整個故事太可怕了,那條大蜈蚣太可怕了。母親說過,她一輩子不上公共澡堂,除了女兒,六歲的女兒,也從來不給「任何人」看見。柳璀後來才明白母親說「任何人」,為什麼表情那麼狠,或許,這「任何人」包括父親,或許,母親就是指父親。

  多年前的那天,母親說她痛得在床上緊咬枕頭,枕芯是蘆花。她咬破了枕套,蘆花飛得滿屋都是。她昏迷過去。在她醒來卻尚未滑入清醒意識時,聽到院子裡有馬蹄聲。她心裡希望這是丈夫終於回來了,她想像他不等馬停住就跳下馬來。果然,她聽到他那熟悉的腳步聲,奔進屋來,後面還跟著奔進一些人。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做不到。她聽到丈夫在喊:

  「齊軍醫呢?」

  有人在說,齊軍醫在陳姐那兒,她正在生孩子。丈夫打斷那人,吼叫起來:

  「把他叫過來!不管什麼情況馬上過來,這裡要出人命!」

  有人把母親抬起來,也不知抬到什麼地方,不過,她立即感覺出是丈夫有力的手臂抱著她,最後有人叫:「滑杆借到了,閃開。」她被放在一個架子上,平躺著,肚子裡的翻江倒海稍稍好了一些,心裡卻開始慌慌亂亂,下身排出液體,她知道那是鮮血,一股血腥臭味與汗味,使她覺得自己髒透了,周圍的一切說不定也是髒得可怕。

  齊軍醫終於趕到了,他把母親的肚腹按了一下,馬上驚叫起來:

  「胎位倒置!怎麼回事?昨天我檢查胎位還是正的,頭朝下,怎麼突然弄得頭朝上?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母親感到冰冷的聽診器落到她的心口上,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齊軍醫滿臉是汗,柳專員正在那裡吼喊不知什麼命令。齊軍醫離她近,她聽得清清楚楚齊軍醫焦慮地說道:

  「趕快送重慶,華西產科醫院有辦法處理。趕快,大人小孩或許都還能堅持一陣子。」

  「能堅持一天一夜?」柳專員陰沉地問,「船長答應拼命趕,逆水起碼要一天一夜。」這時他的聲音像指揮打仗似的,「船長負責趕路,你作最壞打算,最後關頭由你處理。」

  齊軍醫滿臉是汗,「我是軍醫,刀傷外科,不是婦科醫生。到這種時候突然胎位倒錯,我無法處理。」

  母親抓住齊軍醫的手,讓他靠近。她費勁地說,「給我打止痛針。」

  齊軍醫抬起頭來,與柳專員說著什麼,柳專員又在反復問,她聽不清楚。過了一陣,齊軍醫俯下身對她說:

  「胎兒受不了嗎啡。你先忍著,孩子出來後馬上給你注射。」

  事到臨頭,母親不再吭聲。汗和淚打濕了她的頭髮,好幾絲發粘成一綹,遮擋了她半張臉。視線模糊,不過還是知道自己被人抬著走到外面街市上,天很藍,白雲一朵朵,很刺亮。那些抬她的人以急行軍的步伐,抄近道,青石板路上響著整齊的嗒嗒聲。她頭歪到一邊,四周的群山,在她眼裡閃現得極快,那些山有著不同的碧綠,一些淡一些濃。這很像一個什麼地方?她的意識清楚了些,這是良縣,她是到這裡來幹革命的,結果卻要死在這裡,這麼一想,淚水嘩嘩從她兩頰往下流。

  「快點!快點!」有人在身後催促。

  那些抬她的人腳下生風,她即刻就聽不到腳步聲,人聲也匿隱了,只覺得藍天在上,雲朵低低地壓下來,壓得她氣息奄奄。

  「小心些,放平。」

  母親感覺自己被移到一個有框的屋子裡。這時馬蹄聲清晰地響在木板上,一步一步,漸漸遠去,她躺著的地方不住地震動,好象把她拋起又拋落。那肚裡的孩子突然乖順,大概聽懂了自己將去重慶。可是一會兒,她便懷疑了,孩子不動,難道是孩子不行了,不然為什麼疼痛減緩,不那麼撕心裂肺了?一股水這時從她身下往外湧,她嚇暈了。

  齊軍醫的聲音遠遠地在說:「心跳慢了,可能心力衰竭。羊水已破,嬰兒臍帶有可能脫垂,很危險,等不了到重慶醫院。」

  不知說的是她還是孩子。

  還是齊軍醫的聲音,他在母親肚子上忙著,一邊聲辯:「我不會做剖腹產!」

  母親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在船上,引擎刺耳地吼著,兩邊是峽岸的青山和裸岩,江水清澈地流著,仿佛要流進她的身體。她支持著不讓自己再昏過去,可知覺還是模模糊糊。

  「我只看到過別人做過一次。」齊軍醫在強調。

  「大膽做,我信任你。」有人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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