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誰是應該抓的鬧事者呢?」

  「這些人中可能有幾個是,我們正在調查,有的可能是旁觀者的,登記一下而已。」說話的是原來在裡屋登記的那個警官,他在為自己的工作辯護。

  「回答得好,這位同志做事敢做敢當,不像你們只想推卸責任。」柳璀轉過頭來,問那個警官,「那麼請問,誰是鬧事者?」

  「還要查,」那負責人木呐著說不出口,「要花時間核查。」

  「我問的是定義,」柳璀說,「做什麼樣的事就是鬧事?」

  大家不說話了。柳璀回身望著月明說,「這位男同志,我看見他當時在交一封反映遷移使小學教育中斷的信,他錯了嗎?」

  全部人都轉過身來,看陳月明,他坐在角落裡,沒有動彈,手上還戴著銬子。大家看他,他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似地低下頭。

  「你們還動手打人!」柳璀的聲音很憤怒。「至今還銬著人!」

  汪主任忽然醒悟過來,說:「給這人取掉手銬!全都放了!」他紅著臉喊道。「全都給我走,走,全走!」

  只有那個責任登記的警官,走到陳月明跟前說,「同志,你不能登記一下嗎?你如果沒有錯,登記一下沒有關係,這不是審訊。」

  汪主任生氣地走上去拉警官,「還登什麼記?」

  月明站起來,說:「沒關係,既然來了,登個記還是應該的,也讓警察同志有個記錄交代。」

  然後他就和那個警官走進屋裡去,警察開始催其他人走。那些人一看沒有危險了,反而想留下看熱鬧,警察推推搡搡,就是不碰柳璀。等到人全給趕到走廊裡,趕到拘留所外面,月明也從裡面出來,馬上被人朝外面拉。他只來得及回頭對柳璀笑了一下,目光深切地,和以往都不同,不知是鼓勵她,還是感謝她。但是他幾乎腳不踮地就被推出去。

  那些人等著柳璀站起來走出去,但她當沒看見一樣,乾脆垂目養神,不聽不聞,看這些人怎麼辦。

  她不知道那些人鼓搗什麼策略。不一會,裡裡外外都走得一個不剩,統統地消失,連汪主任也不見了。

  現在只剩柳璀一個人在屋裡了,她卷起褲腿一看,兩隻膝蓋都撞青了,左膝上一個大瘀青塊,一碰極痛。幸好她沒有穿裙子,沒有傷筋動骨。過道裡好象有腳步,樓上似乎也有人走動,他們在過道那邊的走廊裡嘰嘰咕咕,聲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商量什麼。不過沒人敢來把她轟走。只有原來坐在汪主任的轎車裡那位女幹部來張望了一眼,可能是被汪主任叫過來勸柳璀,一瞧柳璀有意等著吵架的冰冷臉色,馬上知難而退。

  那個守門的警察回來過一次,取了裡屋的本子就走掉了。

  柳璀發現這個地方空空蕩蕩,倒反而安心了。她不想跟任何人吵架,但是她感到受夠了委屈,作為一個人,她被侵犯,不能那麼輕易就放棄。那些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院壩裡。天色暗下來,這幢房子突然一下安靜了,聽不見任何人聲。

  沒有人開燈,走廊裡燈亮著,未投下影子,未關嚴的窗子似乎被風吹得啪啪響,感覺屋頂突然增高,擴大,這房子陰森可怕。她坐在長椅上,沒有動,看著對面的桌椅、牆上油漆剝落的地方。

  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兒,而且想留在這兒?算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還是有意耍脾氣的官太太?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並不是到庫區來做欽差大臣的,但是她也不能放過無理侮辱她的人,哪怕是「弄錯了」也不行。那些人把她有意捲進這個所謂的「鬧事」是另有目的,她被卡在這個地方卻是節外生枝,出乎那些人的意料。那麼,她也有理由來看他們給她一個什麼說法,整個世界都太沒有道理,沒有一樁讓她心裡高興的事,所以乾脆賴到底,看他們如何收拾局面。

  走廊裡還是只有那扇窗被風吹著的響聲。偶爾遠處有大輪船的鳴笛聲。暗淡的燈光,很遠的地方的一盞燈,通過大開著的門斜斜地照進來。雷聲轟隆,夾有閃電,可是聽不見雨聲。

  他們想讓她覺得孤單,無聊,或是害怕,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夫人,不會受得了這樣的地方。

  柳璀已經完成了保護月明的任務,其實也大可不必再認真下去。但是她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有淡淡尿臭和汗臭的地方,挺暖和的,比那什麼星級的大酒店舒坦。沒有人再來打擾她,這種自然而然的孤獨,什麼事都不用再想,讓她很自在。

  漆黑的房間裡穩穩地保持著一柱光線。她有些驚奇。這個盡是水泥磚砌房子的舊公安局,以前不知道是什麼用的。不過她怎麼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好象以前,許多年前,自己來過這房子,尤其是那窗子在風中噓噓的響聲,好象是什麼遙遠記憶的回聲,非常熟悉。

  她本想站起來,到其它房間去看看,可是渾身上下軟軟的,眼皮直往下合攏,她心裡仿佛得到一點暗示:安心吧,不會再有什麼事的。

  她在長椅上躺下來,蜷著身體,像嬰兒在母腹裡。

  不一會,她就睡著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