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僵持只一會兒,月明走上一步,伸出手來,柳璀也把手交給他,輕輕就跳了下來。

  可是柳璀臉紅了,幸好沒人看見。她沒有想到月明會這麼做,她的手碰著他的手,覺得有一股親近的溫暖,好久都沒有的感覺,那種親人的感覺,結實的,信任的,不用擔心被背叛的,這感覺真是奇怪。

  被逮捕一事,本應讓她氣上加氣,不過也許是幸運?她安慰自己。不僅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主要還在於她不必去和那幫混帳打交道,看什麼基因水稻。誰知道這種人手里弄出的是真的假的,恐怕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

  而且,她到了這裡,也不必為月明擔心。不然她只能趕到陳阿姨那裡去胡亂報告一陣,這只能讓有癌症病人要照顧的陳阿姨提心吊膽,那個家會亂成一團,到處奔跑求情。所以,她一點也不遺憾捲進這樁事情裡,甚至,她覺得這是自己應該來的地方。

  柳璀很慶倖自己今天沒有穿高跟鞋,沒出洋相,這雙輕便的皮鞋,連半高跟都不是,雖然樣式不像球鞋,但性能一樣,能走能跳。

  就在這時,那位臉上生著黑痣的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柳璀身邊,掏出一副手銬,抓過柳璀的一隻手就銬上了,他說,「看來你們是同夥。讓你知道進了看守所,不聽話是什麼滋味!」月明氣憤地用手一攔,不讓警察銬柳璀,他抗議道:「你怎麼可以這樣?」月明話一落地,發現他的手也被銬上,而且用的同一副銬子。

  柳璀看看自己的左手和月明的右手銬在一起,她氣得喉嚨冒煙,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被推進一間漆黑的屋子,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這個舊良縣公安局,裡面全搬空了,連玻璃窗都不全了,廁所的味道一直被風吹到走廊裡每個角落。天變得昏昏黃黃。屋簷上滾過幾聲悶雷。他們被帶進一間桌椅設備尚比較整齊的房間,靠牆壁有兩排長條木椅,旁邊有門,通到一個里間。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帶到這兒。警察叫他們統統坐下。只有角落位置空著,柳璀與月明一前一後坐過去,並排坐了下來。

  被抓的人又開始喊冤,都聲明自己只是看熱鬧,可能明白向小青年警察辯解無用,他們對著守在通向隔壁房間的年齡較大的警察說。那個警察好象比較有權威,但是公事公辦地叫他們閉嘴,他說,「態度好不好,最重要。到裡面去跟領導說清楚,好好認罪,少耍滑頭!」

  里間早有人坐著,被抓的人一個一個被叫進去,每個人時間長短不一,但出來後也沒有放走,仍被勒令坐著,等「局領導」來作最後處置。有的人嘴裡還是嘟嘟噥噥,但沒有像先前那麼喊得厲害了。看來這些喊冤的市民還是怕「局領導」。隔著房間,聽不見裡面說什麼,隔音效果倒是不錯,可能只是登記一個身分概況。最後,房間裡幾乎只有月明和柳璀兩個等著被叫進去登記。柳璀抬起頭來看月明,月明側過臉來對她笑笑。

  這也怪了,因為她記憶中,這個男人從來臉上沒有過笑容,不是謙和卑恭,就是空無一物的淡漠。為什麼他這時微笑起來?他的微笑使他的面容變得出奇的詳和寧謐,尤其是那眼睛一塵不染,非常潔淨。

  這也太奇怪了,柳璀想,在這亂糟糟的環境中,只有他們倆人是安寧的。剛才在那黑屋子裡,她很恐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心跳個不停。她問月明這是什麼地方?月明還未說話,看守的警察,打開鐵門上的小鐵窗,那被框住的一張臉非常可怕。看守兇狠地訓斥道:「這兒不准說話。」小窗啪地一聲關上,又是一片黑暗,柳璀一直沒能看清月明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肯定會放出去,那麼月明呢?恐怕抓來的人中真正在那裡遞交告狀信的就他一個。如果在這些人中抓「鬧事頭兒」,就非他莫屬了。但是他表面上看一點也不在乎,或許他真有種信心讓他不在乎這一切。

  柳璀想或許她應當搶在月明之前說話,若他們被叫進去時,她可以打亂這些地方警察的「程序」,這樣或許他們會放過月明,畢竟月明提的完全是個迂夫子意見:農村小學,多年來一直失學退學情況嚴重,遷移的不安定,只是讓家長更心安理得讓孩子退學。

  不過,要說月明錯,更沒有道理。教育問題只怕沒有人說,多說絕對不會有害,因為說得再響也很少有人聽。

  話又說回來,抓來這裡的人,一共八人,她剛才數清楚了,這八個人恐怕都參加了靜坐,圍觀的路人在邊上,跑得快。至多不過是向市政府交信而已。不知為什麼原因,他們各自提不同的問題,卻集合在一起交。但又有什麼理由不能合在一起交呢?相反,那個汪主任在那裡激烈「說服」,又不肯接信,反而弄來大群人圍觀,堵塞了城裡交通,他為什麼不能在辦公室接待交信者呢?那麼大的樓房總應當有接待群眾的地方。

  裡面房間出來一個人,柳璀站了起來,月明未有準備,被手銬鏈拉著起來。他們正要進去,這時她聽到了汪主任的聲音,在走廊那頭傳過來。他們的房間沒有關門,只有一個警察,全副武裝地大跨步站在門口,不讓人進出。外面走廊裡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胡鬧!太胡鬧!你們太不像話!」

  在他的吼聲之間,傳來的聲音似乎是公安局負責人的辯護,嘟嘟噥噥聽不清楚。柳璀估計公安局接到的指示,只是驅散人群,把核心人物抓起來,這是慣例的做法。結果卻是沒有來得及跑掉的人,包括她,都成了網中之魚。聽得見過道門碰撞的響聲,不過腳步聲就到了門口,好幾個人,領頭的是汪主任與一個全副領章帽徽的警官。汪主任捅了一下這負責人,負責人走進房間,很恭敬地對柳璀說:

  「很抱歉,弄錯了。執勤的警察沒有看清情況。誤會,誤會。」他手裡拿著鑰匙,馬上打開手銬。柳璀本想阻止他,但手腕已經太難受了,就作罷了。鬆開後,她禁不住一直在搓揉,發現好幾處紅腫青紫,弄破了皮。

  汪主任馬上跟上來,伸出手要攙護柳璀,說:「我們工作沒有做好,出了這麼大差錯,請柳教授千萬包涵。」

  這下子把所有人,抓人的人被抓的人,目光全都吸引到她身上,都想看這場熱鬧,只有門口那個警察還是叉手叉腳地堵著門。

  柳璀雙臂相交在胸前,不讓汪主任的手碰她。這人眼鏡上有一塊污漬,看來夠忙亂的。那些人七嘴八舌道歉了一大圈,她一直不說話,一旁被抓來的人都站起來看稀奇。直到大家都說夠了,看夠了,她才看看這幾個滿面笑容的臉,說道:

  「這麼說,抓我是抓錯了?」

  汪主任沒有回答,他知道柳璀這話頭不善。公安局的負責人說,「當然錯了,當然錯了。」

  柳璀慢條斯理地反問,「為什麼錯了呢?」

  「因為你不是鬧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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