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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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只說了在良縣的事。那是1951年春,父親被派往川江北岸一帶,任良縣地區專員,幾個縣的地方都是深山河谷,清剿難治理更不易。地方要職幾乎全由北方軍人擔任,父親把他的部隊裡一些幹部,包括陳營長都帶去。陳營長還娶了個當地媳婦,表達堅持南下革命的決心。 父親一直不讓母親去良縣,說那裡太不安全,有土匪。母親當時已經懷孕,留在重慶,很想念丈夫,而且新中國在革命高潮中,她想在實際工作中得到鍛煉,願意離開大城市去良縣吃苦。丈夫當然很高興,雖然他為未出生的孩子著想,妻子應該呆在重慶大城市生活方便,又有外國修女開的不錯的婦產科醫院。 良縣是江航重要碼頭,不管是下航上航,水手都喜歡在這裡過夜。良縣以下的三峽航程急流險灘,暗礁太多,夜航太危險。安然上溯到此地的船,都喜歡在良縣松一口氣,第二天再航到重慶卸貨裝貨。這裡的妓院與倉庫碼頭一樣,是整個航運業的必要部分。每天一擦黑,從碼頭跳板上下的水手,就擁向酒店,以及與酒店擠在一條街上,甚至上下樓的妓院。 1951年四川土匪基本上已經被部隊剿滅,地方人民政府鞏固政權,以迎接社會主義改造的一環:清除舊社會的污泥濁水。 父親要處理的主要任務就是鎮反,消滅潛伏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和一切反革命。母親說她到良縣接上組織關係,就分配到婦聯,心裡非常高興,因為當時婦聯不像後來的日子,不是養人的地方,是吃緊的工作機關。 專區婦聯正急著要幹部,因為正在教育妓女的節骨眼上。專員夫人懷孕參加工作,使婦聯工作人員士氣更高,大家尊敬她有知識,懂政策。 母親到婦聯後,心情一直都不錯,因為陳阿姨也在那裡,她是父親老部下陳營長的妻子。陳營長是個從東北一直打到四川的老戰士,冀北農村進入東北的老八路基幹,粗人識字不多,但久經沙場,遇事沉著。從四平敗退撤下來時,多虧了這樣的下級軍官,才保住部隊不至於潰散。 陳阿姨是四川豐都人,從農村逃婚出來,途中遇著長期在四川山中活動的共產黨地下遊擊隊,就參加了革命。陳營長等進了良縣才聽從組織安排結婚,他沒有找城裡學生,雖然那時部隊幹部非常受女學生歡迎,他還是挑了個能過日子健壯而爽朗的本地農村姑娘。按照鄉下習慣,她的娘家姓這兒沒人提,只隨丈夫姓陳。 母親與陳阿姨總是互相取笑,說她們懷孕是「和平病」:男人入川之後,戰事平定,只有一些打土匪的小任務,是生孩子的好時光,只怕她們的孩子日後太文靜了,缺乏革命戰鬥精神。 陳阿姨因為長得高大壯實,有身孕也活動自如。母親叫她陳姐,後來發現她比母親小半歲,可一開始叫就習慣了,再改就難。陳阿姨文化水平不高,只有初中水平,但她對母親呵護有加。母親也覺得與文化不高的陳阿姨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無須各種防範。她們對能參加當時重點的改造妓女工作,熱情積極,似乎要把所有的妓女都改造成新人,像她們自己那樣的女革命者。 專員公署,就在以前的民國政府專區署,是一個舊式庭院建築,裡面曲徑回廊假山魚池,形勢一緊,魚早就沒人照料,死完了,只剩下一池漂著浮萍的水。回廊四周全掛了各種科局的牌子,食堂、柳專員一家及警衛員住處在後院。 那時城鄉商業幾乎停頓,只有十天一集,很不方便。柳專員因為妻子懷孕,就讓警衛員去山裡打野味來補充營養。此地山裡物產豐富,山上長的,水裡遊的,動手去抓就什麼都有,真是物產豐富的好地方。 母親說,那幾個夜裡,她不知為什麼感到心慌意亂,倦得睜不開眼睛,卻難以成寐。她覺得機關裡的氣氛有點緊張,但是不明白出了什麼新情況。但是丈夫和陳姐都總讓她回家休息,說是胎兒――就是你柳璀――第一重要。 柳專員過了半夜才回家。妻子終於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安寧。這地方剛解放不久,有國民黨殘留的土匪,隨時可能重新鑽出來,與暗藏的反動分子合起來搗亂。 那是一個悶熱的初夏之夜,妻子來之前,柳專員換了一張大床,但是一直沒有弄到一個大蚊帳。只好從警衛班再借一個單人蚊帳來,席子也是兩張單人的湊在一起。她從蚊帳下伸過手去握丈夫的手,他慢慢抽出了手,可能睡著了。 天剛剛亮時,地方武裝支隊長就來讓警衛員敲門,叫醒柳專員。警衛員正在猶豫,柳專員已醒了,套上衣服走出去,把門在身後掩上。 迷迷糊糊之中,她聽見門外的聲音,便趕快穿上衣服。 一個士兵樣子的人,再奇怪沒有,他的單衣軍服扯拉破爛,好象是從山崖上跌了下來,但身上沒有傷痕。他手裡揮著一支駁殼槍,失魂落魄,口裡胡亂地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柳專員叫警衛趕快把槍拿下來,但支隊長說,檢查過了,子彈早就打空了,沒有子彈了。才由他拿著。支隊長又說,是巡邏隊伍在例行路線上找到他的,在北邊南華山坡道上,離城區並不太遠。問了他,回答還是不清不楚,人在滿地亂轉。 柳專員很不高興,在戰場上從不慌亂的軍人,在這裡似乎中了邪,真是不應該!他叫人把這個士兵送回家去。對趕過來的陳阿姨和圍觀的部隊士兵說:「是得病了,休息幾天就會好的。找一下大夫。」目光掃了大家一圈,「沒有任何異常,不許亂傳謠言。」 他回到屋裡,對妻子說,「太怪,沒有聽到任何槍聲,我剛來時,經常有打黑槍的。這裡周圍山上打槍,整條江上都聽得見。」 妻子問,「南華山會有壞人嗎?」 「沒有,南華山頂有個禪寺。」柳專員想想又說:「壞人?哼。」 「怎麼啦?」 「沒什麼。天快大亮了,你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吧,」他自己往桌邊一坐,「真是無事生非。」這話聽起來仿佛是在問他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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