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十二


  但是月明轉過頭去,急忙把母親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對她說:「昨天老闆來說了,只能借一千。他說禮品店現在生意不是很好,和尚當著顧客的面開了光,每幅也只能加收二十元。我好說歹說才答應借給一千五百。」

  陳阿姨氣得坐在竹椅上,動作太大,幾乎把長桌上的筆硯弄翻。她歎著氣說:「開刀已經拖不得,你隨便啷個都要弄到三千,我再去向街坊借,說盡了好話也借不到一千哪!四千是起碼的,都說刀要開得好,最好還是給五千。這下子啷個辦嘛?」

  月明面容有點尷尬,不知怎麼說才好。柳璀故意再走開一些。這裡的事情不是她能多管的。他們壓低聲音在說四川土腔,她能聽懂,明白他們母子倆在談什麼。三千不是個大數字,但這是她表示慷慨的地方嗎?

  屋子裡大概是寺廟用來放雜物的儲藏室。房間倒是很大,門口木窗兩邊都是月明給禮品店畫的畫,大都是傳統山水水墨,上面題的無非是歷代名人吟詠川江三峽的詩句,任何一本旅遊指南上都能讀到。在柳璀眼裡,水墨山水畫了一千年也沒有創新,月明畫的也看不出什麼差別,尤其是上面都加了一些桃紅柳綠的彩點,更顯得俗氣。看來月明是按一定的套式成批生產供應店家,他只是依樣畫葫蘆的畫匠。

  這屋子另一頭,是一張長長的舊木桌,上面放著紙卷,擱著漿糊桶膠水瓶排刷和刀尺子,還有一個瓦罐,插著大小不一的毛筆,桌下有桶混沌的水。

  看起來,裱畫也是月明的事,裱好才能賣出,可能他裱畫比他的畫掙的工錢多。

  桌子下亂丟了幾張紙,踩了好些腳印。她好奇地翻過來看,吃了一驚。紙上好像是一幅畫,只有幾道排筆刷,墨澀,粗大的根脈,濃淡不一,中間是一小點豔紅和幾點濺出來的黑。她再仔細看,的確,這是一幅很奇異的畫。

  她又翻過一張來,這幅更奇妙,水漬從邊頂一路長瀉,像要衝到紙外,但是被一道道岩肌似的紋理挑了出去,噴到暗黃底上消失。空白間的水跡墨痕顯現出隱約的山峽形狀,浮動的雲氣與山石的堅硬。

  柳璀自認為從不懂藝術,尤其看不懂現代抽象藝術,在她眼裡,那些西方現代藝術館是一批狂人在炫耀欺人的膽量。但是這兩幅畫別出一格的構圖和功力,把她強烈地吸引住了。畫的是川江峽谷,她驚歎過的山岩,但又不完全像,想像力走得更遙遠,那墨塊刷痕和亂濺的墨滴,吻合這個世界的某種形象,又像是這個世界之外某種氣勢的靈動。

  一旦如此想,這兩幅畫就整個活了起來,像長江的流動一樣變化不定。柳璀呆住了,可是這些畫都揉皺了,扔在那裡。

  那母子倆還在那裡,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低聲說話,陳月明看上去非常著急。柳璀走過去問:「你這些畫賣多少錢?」

  陳月明聽到這話,抬起頭來,他說的是不太純正的普通話,但比街上的人說得要好得多,看來這是他的教師腔,用來對他的學童們說話:

  「我畫的都是臨摹品。商店賣出一幅,一百到兩百不等。抽成百分之十給我。」

  「什麼?」柳璀幾乎要驚叫起來。「每幅畫才得十元二十元?」

  月明卻平平實實地回答說:「已經很不錯了,顏料畫具宣紙不是我的,工作室也不是我的,店鋪開在景點遊覽區,也不是我的,和尚開光賜福,當然也不是我能做的事。」

  「那麼,」柳璀指著桌下那攤開在地上的畫。「那邊兩幅賣多少?」

  「噢,」月明仔細看看被柳璀攤平的畫,好象這才記起是怎麼一回事,想了一想才說,「那是畫廢了的,廢紙。」他朝柳璀看,直視著她的眼睛。

  柳璀來了還是第一次直接看到他的眼光,或許看山看多了,看人也這樣凝重和冷漠,他動作很客氣,但是從他那眼光,無法觸到他的內心,仿佛有意與人隔開一條河似的。

  「你說是廢紙?」柳璀疑惑地問。這不對,而且不管怎麼說,她喜歡這兩幅畫。「我買下,一幅兩千元。」看到兩人驚奇的表情,她加了一句話表示她的認真。「不過你得幫我裱一下,還要加上你的印鑒題簽。」

  「這些不能賣。」

  柳璀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他說得清清楚楚,「畫廢了,當然不能賣錢。」那聲音硬朗,似乎有意頂撞。

  柳璀臉一下子紅了。她想辯解說,這些畫就是值這個錢,她的確喜歡那兩幅畫,但她從月明的眼神中看出,這個小學教師頭腦一清二楚,知道這個局面的由來。他一點不像他外表那麼好說話,而癱坐在竹椅裡的陳阿姨一聲未吭。

  月明回過身去,對母親說,「媽,你先回。今明兩天我一定想辦法找到錢,給你送去。」

  1951年

  柳璀的記憶中,母親從沒有提過陳阿姨的孩子,甚至在她們前一天晚上的長談裡,也沒有提過。母親只提過她和陳阿姨當時是良縣人人都知道的兩個「大肚子女幹部」,兩個懷孕卻堅持工作的女人。

  那天晚上在頤和園後街,那套佈置講究舒適潔淨的房裡,生平第一次,母親給柳璀講了這整個事,五十年代初在良縣發生的事,關於她出生時的故事。

  那是1951年,到現在才告訴她,的確不應該。母親說。她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應該讓柳璀知道,不過柳璀一直忙忙碌碌。房間裡的蠟燭已經燃了一小半,母親有習慣,即使是一人吃晚飯,也點蠟燭,可尋些家的溫馨感覺來。柳璀看得出來,母親其實是給自己找適當時間而已,這個人藏得住話,有必要,可以藏一輩子。

  「柳專員,我的丈夫。」

  柳璀還記得母親的聲調平和低沉。現在當柳璀重新回憶起那一晚時,她覺得父親在她心裡的形象,並沒有因為這段故事而發生變化。

  好了,她的父親,那個在四十多年前叫柳專員的人,以前是解放軍某部的團政委。解放四川時,他參加革命已有十多年。

  柳璀從小就知道,父親原是學生投軍,雖是農家子,家裡也算富裕。母親是蘇南人,江南的富戶就與北方大不相同了,1949年底隨解放軍進入重慶工作,他們在重慶結婚。

  父親家裡有元配妻子,不過那時進城的幹部另娶新參加革命的女學生,是常見的事。柳璀知道母親是「革命夫人」,這事情她只覺得有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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