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是她被背叛了。明明確確的,在這天上午,那個打上門的女人!一副要與她攤牌的架式。李路生裝得沒事人一般來問什麼「安全」!那個女人,陷入他們的婚姻生活很深了,恐怕也是著急了,甚至被李路生冷落了,不然不會採取這樣打翻船的魯莽之舉。那個女人的聲音很動聽,不是很年輕了,可能非常漂亮也很能幹。她言談有節制,卻具有進攻性,根本不把那闞主任放在眼裡,是一個明白自己利益何在的女人。那就好,柳璀想,沒人跟你搶這個臭男人!

  看來確有此事,李路生有意不提就是默認,她太知道丈夫的性格了,李路生老說誰最沉得住氣,誰就勝利。那麼,是否應當離婚?母親說得對,在這個婚姻裡,她不是沒有錯。本來他們就是夫妻各走各的路,她已經一個人生活很久了,離婚與結婚一樣,不過就是形式。

  這麼一想,她徹底明白了她一直被利用了,他們的婚姻,其實只是一個方便的空架子。給李路生做他的花花事方便,給上司一個「科技家庭」好印象。

  恐怕不是誰「背叛」誰,就說得清的。她的自尊心折磨著她,不想問丈夫,那個女人與他是什麼一回事?她寧願不知。不知內情,也少了具體傷害,跟知道一些具體細節大不一樣。這個婚姻,恐怕也給她自己懶得過家庭生活一個方便的藉口。

  突然,她恐懼起來,她有些不對勁,一個正常的女人,應怒火中燒,打翻醋罎子,摔鍋摔盆,起碼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如果他是個不中意的丈夫倒也罷了,她愛他,他也愛她,那個闞主任說,這丈夫是全世界最大的工程的「重要人物」;母親從政界元老的寡妻們那裡聽來,「他前途無量。」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滿意這美滿婚姻的名義呢?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個人並不需要她的關心。沒有她做妻子,毫無關係。

  在美國寫論文時,有一段時間可能累壞了,她總是在顯微鏡下看到一片沙漠。她不知道沙漠對她意味著什麼。那沙漠裡只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一個女人在艱難地跋涉。她覺得那人就是她。她好幾次走神,仿佛那沙漠進入她大腦,一個集市出現在視野裡,她拼命走過去,遇見父親。那兒燈火通明,人群有唱有跳,父親手牽一隻駱駝,他說,「你這樣不快樂,我不忍心看見。如果有一天你快樂,我再來看你,否則你就不會看見我。」父親說完話,就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象在顯微鏡下相遇過父親,甚至沒有在夜裡夢見過父親。

  她記得那天李路生正好到美國開會,順路來看她。在早晨他離開前,她說到那些玻璃片給她的格式塔反應。

  他卻說柳璀的父親在他心中是英雄,從戰場上把受傷的父親背下來,救了他父親。「我們兩家是生死之交,你在我心中比什麼都重要」。

  他的這句話很安慰她,反而使她覺得極不真實。這個李路生,雖然是個軍人子弟,卻從來沒有覺得上輩人打下天下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相反,他認為他這輩人能幹得多。既然如此,當然沒必要為父輩的交情而對她「忠誠」到底。

  這個所謂的城市,看來沒有公共汽車,城區不夠大。出租汽車倒是到處可見,價格夠便宜的:五元起價,比北京少一倍,不過從旅館坐到哪裡也只有底價的路程。新的中心大街浣紗路有好幾家商店和公司開張,擺著大大小小的花籃,門廳上貼著紅字金字橫豎對聯。

  警察站在街心指揮車輛,有井有序,電子大屏幕放著娃哈哈礦泉水廣告,然後又換成股市消息。一旦往下坡進入舊城地段,就與新城完全不同,街道擁擠,兩邊都是擺攤,黑黑的臘肉,鹹肉掛在店門口,蔬菜新鮮,有的洗乾淨,有的還帶著泥土,一束束堆在地上。可是每個人好象都有另一副面孔,焦慮不安,到處都在拆房碼磚木,幾乎像打仗逃難,實際上離庫區初期儲水還有好長時間,到了2009年也不見得馬上儲水到175米水位線。水庫既然早已是這裡一切人生活中心的中心,不如及早按水庫建成的樣子過日子。

  出租車突然不走了,司機不耐煩地對柳璀說:

  「你最好下來,過了菜市攤往下更走不了,全是籮筐卡車。」

  司機的話倒是事實,舊城不容易走汽車。「離鰣魚巷還有多少路?」她試著用四川話說。

  「近得很。」司機收好她的五塊錢。

  柳璀下車來,退到路沿上,不知方向。她只得問路。本地人說話怎麼像在吼,四川話發音太高,仿佛不能靜心靜氣地說一件事,但是這兒人不奸滑,對她說真話,她一點沒繞路就走到一個懸在半山坡的居民區。

  這兒較河區街道安靜,太安靜些,沒有逃難感。柳璀估計這兒已經在175米水平線之上,舊城可以換新,淹水線之上的舊城,就沒有什麼希望可言。

  這裡大都是院子圍起的平房,除了一些蓋的二三層的磚木房,沒有什麼高層建築。爛朽朽的房屋,有的板牆都漏著縫隙,可窺到屋裡。不過房子之間有芭蕉樹皂桷樹,夾竹桃往往在山坡上。院子裡用些舊木桶,甚至瓷馬桶和痰盂盆栽花,倒也一片詳和氣氛。

  一路上也一樣髒,盡是爛菜頭煤灰摔破的玻璃瓶和塑料薄膜,青苔和野草生滿石縫。她小心地下一大坡石階,在一電線杆對面,有個偏房附加在一個院子邊,正是柳璀要找的地址:鰣魚巷七十八號附一號。

  母親說,「去看看陳阿姨。」母親說著,進臥室去找地址,然後抄寫在一張紙上給柳璀,說這是多年前收到的信上的,希望陳阿姨還住在那裡。

  柳璀好奇地問:「這陳阿姨是做什麼的?」

  「跟我一樣,」母親指指自己說,「家庭婦女。」

  「不是這個意思。」柳璀知道母親又在幽自己一默,她說,「我是說在離休之前――想必她年齡跟你差不多,你是局長級,她什麼級呢?」

  母親想了想,才說:「她的命不太順,應該說很慘:丈夫是老軍人,但是屢犯錯誤,一抹到底。她在單位裡為丈夫鳴冤,也被開除公職。我想退休前她是一個女工吧,那還是假定她後來找到了工作。」

  這有點出乎柳璀的意料,母親又解釋說:

  「我們這幾十年一直沒有聯繫。只有這一封信,還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說是她丈夫已經去世,請求老首長――就是你父親――為她已過世的丈夫『平反昭雪』出點力。她不知道,那時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母親歎口氣說,「當然我也沒法回信。」

  「為什麼沒法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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