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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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了,你就這樣靜止了,連一個字也不願留下。當然你沒留話給我,我對你來說算得上什麼呢,相比這個總難掙脫厄運的世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匆匆與你相遇過,什麼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麼也不算,你連再見我一次都不願意。不過哪怕你來找過我,我正在一種昏昏沉沉的世界裡,我正在出生之謎被突然揭開的震驚中,就是找到我,我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呢?哪怕我心裡想起你,也覺得無妨再等幾天,等我靜下心。或許我認為要不了太久,我還會和你見面,起碼在學校上課時,我們就能見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一開始我就忽略了眼神與眼神融合的一瞬刻,我是能夠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溝通的時機。如果我那麼做了,此刻心裡就會平靜得多,可我沒有能那麼做。 是的,我有責任,如果我多一些想著你,應該是有過一個挽救你的機會,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機會?但我沒顧得上你。 可是見了面,也沒用。我從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種能醫治我的撫愛;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來減弱痛苦,你不需要愛情,起碼不是要我這麼沉重的一種愛情。是的,正象你說的,你這個人很混帳,你其實一直在誘惑我,引誘我與你發生性關係,你要的是一個女學生的肉體,一點容易到手的放縱。 我們兩個人實際上都很自私,我們根本沒有相愛過,就象我那個家,每個人只想到自己! 推開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門,我停住腳步。辦公室其它桌子如往常零亂,堆著一些報紙和學生作業本之類的東西,這個下午四五點鐘該有教師,也該有學生分科幹部來交作業。可我在那裡時,沒有人進來,過道和樓梯不時有吱吱呀呀的腳步聲。 我靠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桌上的東西茶杯、作業本、課本、粉筆紙盒等等全部沒有了,還是那張桌子,那張椅子,還如他生前那麼乾淨,我坐了下來。 他的抽屜沒上鎖,裡面只有些白紙片,沒有筆、課本,只有截得方方正正的紙片,我一頁一頁翻看,沒有他寫的那種詩一般的文字,更沒有給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看來抽屜是被他自己事先整理過。 我想起他說過「報紙和書是通向我們內心世界的橋樑」,要明白他為什麼自殺,或許只消看看報紙。後來我去了一次圖書館,歷史老師自殺前幾天的報紙,上海、江蘇等省市鎮壓了文革打砸搶分子,判處武鬥頭子死刑。早在這一年9月5日,《人民日報》上就有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講話,要求及時懲治一批文革中殺人放火強姦犯和打砸搶劫分子。在10月初的全國各種報刊上,連篇累牘反反復複的社論及報道,主旨相同: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必須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以法治國。 這樣的宣傳轟炸之下,他精神再也承受不了。是害怕判刑坐牢,還是真覺得他罪有應得,害了弟弟?還是他有更深的失望,更充分的理由?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個水落石出,他自殺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對他充滿了蔑視,甚至在幾秒鐘裡產生著和上當受騙差不多的感覺。他值不得我在這兒悲痛,這麼一個自私的人,這麼個自以為看穿社會人生,看穿了歷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採取最愚笨的方式來對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經驗,能給我解釋一切面臨的問題,就不能給他自己毅力挺過這一關。 也許我冤枉了他,我不該這麼看待他。他們家,他本人,不斷挨整,他一家從未喘過氣來。只有文革造反,好象給了他一點掌握命運的主動權,其結果卻是更可怕的災難,更大的絕望。為弟弟的死母親的死,他一直精神負擔沉重。 我想起那次與他談到遇羅克,說遇羅克為了說真話被槍斃的事,他突然不許我說下去。那副神色,眼睛很亮,實際是一片空白,是他深藏的恐懼。當時,我認為他不該那樣粗暴對待我,還為之暗暗傷心。 他對自己的命運一直是病態地悲觀,但我卻偏愛這種病態。將同病相憐,自以為是地轉化為愛戀,製造出一種純潔的,向上的感情,把我從貧民區庸俗無望中解救出來。有那麼幾天,我以為自己做到了,現在我明白自己徹底失敗了。 好象我是他,而對面那張椅子坐著的是我,一個不諳世事的黃毛小姑娘,她說著,而我聽著,不時插上幾句話,鼓勵她繼續說下去。沒有說話聲,這個房間多麼可怕,沒有說話聲,這個孤獨的世界,末日般的黃昏正在降臨。他的開水瓶,依然在靠牆的地方立著。窗外仍然是下課後學生的喧鬧,遠處打藍球的人在搶球,投球,在奔跑,從左邊跑到右邊,從右邊跑到左邊。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會因為少了他這麼一個人,誰就會在意差了一點什麼,早就有另一個教師在教歷史課。好象只有我感到生命裡缺了一塊,但是天空和樹木照舊蔚藍蔥綠。因此,他要走,要這麼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該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對不對? 我朝自己點頭,在我點頭之際,一種聲音從我心裡冉冉而升,就象有手指很輕地在拔弄我的心一樣,這種有旋律的聲音,就是我和他在那個堆滿書的房間做愛時,他在舊唱機上放的音樂。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淌,稀稀密密的陽光映照在我一絲不掛的身體上。他的臉貼著我的乳房,他含著我的乳頭,牙齒輕輕咬著,叫我又痛又想念,我的眼睛既含羞又充滿渴望,像是在祈求他別停下,千萬別鬆開。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間,那燃燒的手,重新深入那仍舊饑餓又濕熱之處,僅僅幾秒鐘,我的陰道就向他難以抑制地展開。這身體和他的身體已經結成一個整體,就算周圍站滿了指責的人,我也不願他從我的身體裡抽出來。我記不清那樂曲叫什麼名字,但那音樂美而憂傷,那音樂讓我看到在人世的荒原之上,對峙著歡樂和絕望的雙峰。 到這時我才想到,他為什麼做到一字不留,不只是為了照顧我的反應,或是怕給我的名聲留下污點,而是因為他清楚:他對我並不重要,我對他也並不重要,如果我曾徑瘋狂地鍾情於他,他就得糾正我,用他沉默的離別。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走到江邊,把他給我的詩,包括我寫給他的信、日記中與他有關的記述,一頁頁撕掉,看著江水吞沒,卷走。 這城市的風俗認為,吊死的人是凶鬼,和餓死鬼一樣,得不到超度,也得不到轉世,去不了天堂,而河流是通向地獄的唯一途徑。無論在人世或是在陰間,他都是一個受難者,如果這江水真的流向地獄,他能收到由江水帶去的這些他從未讀到過的文字,他還會這樣說嗎——「終有一天你會懂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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