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三哥一開口,我就明白大姐在離家前,把我給出賣了,她把我這段時間問她家裡的事,以及她的種種推測全都抖了出來。大姐在上輪渡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也是家裡其他姐姐哥哥們的態度。我早就應當知道大姐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共產黨的天下,她自己的生活,還有這個家,都得天天亂,她才舒服。

  「你作個選擇,你要哪個家?」

  「你吃我們家,穿我們家,吃的甚至是從我們的嘴裡硬拉出來的東西。我們不怕你走,你走也要把這些年的生活費,還有住房錢看病錢學雜費弄個清楚。」

  「我們沒虧著你,你倒好意思去見那個人。為了你,我們吃了好多苦,為了你,我們背了十多年黑鍋,讓人看不起。」

  「把你養大了,快能掙錢了,你想一跑了之?」

  二姐一直沒說話,這時打斷他們,「讓她自己說。」

  「說啥子?」我只裝不懂,這是以前在學校挨批評學會的策略,不過在這種場合我的腦子確實轉不過來,連委屈也說不清道不白。

  「他是不是要你離開我們家,跟他走?」

  「說話呀。」

  我站了起來,三哥把我按到凳子上,不說清他們不會放我。我看了過路的幾個小孩幾眼,他們拿著毛皮球。

  我既不喜歡這個家,也不喜歡別的家,我根本就是沒家的人。不管誰欠誰,你們都離我遠一點!但我只是回過頭來,截釘斬鐵地說:「我不離開家,你們想趕我走,我也不走。我只有這一個家。」

  他們都一下愣住,原準備著我大哭大鬧跟他們算誰欠著誰。他們沒有想到,我完全沒有打算切斷和這個家的維繫。我也絲毫不提我生父對這個家所做的一切,包括他們一口一聲的錢。人都有個毛病:容易記仇,難得記恩。他們認為虧了,也有道理:在最難受的災荒年,因為我挨了餓;由於有我這麼個私生妹妹,他們在鄰居街坊面前抬不起頭來、夾著尾巴做人。我情願承認自己是欠了這個家,我永遠也還不清他們的情。

  「好吧,」三哥說,「今天晚上我們在這裡說的,不准講給媽聽,不准讓爸爸曉得你已明白身世。記住了?」

  「記住了,」我點頭。「我不會讓爸爸難過的。」

  我想對他們大叫,叫出我的憤怒,我的委屈。但我沒有說話,我眼睜睜瞧著他們對我嘮嘮叨叨一陣威脅之後,一個個走掉。從小到現在,我從骨子裡怕我的姐姐哥哥,跟怕老師同學一樣,我不敢對他們吵,我總是讓著他們,避著他們,總情願呆在一個他們看不見我的角落。

  他們端著凳子回家後,我一人坐在空壩裡,腦子轟響,我感到有金屬銼金屬的聲音兇猛地響在耳朵口上。

  我起身,拿起小板凳,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突然,我放下小板凳,我象童年時一樣飛快地跑起來,往中學街那坡石階跑,跑到長滿野草的操場上。我跑呵跑,直跑到更空蕩蕩更漆黑的山頂上,到最後一步也挪不動,就停在一棵總是粗脖子樹前,靠著樹,才沒有癱倒。一個防空洞正陰森地對著我,不是說國民黨到處埋下炸藥嗎?那麼這座城市就是一個大定時炸彈,它為什麼不在這一刻轟隆隆地爆炸?讓這座城市只剩茫茫一片廢墟。

  第十七章

  1

  我有好些日子未去學校,哥姐審問我的那個晚上以後,我的身體變得很虛弱,總是頭痛,發低燒,渾身癱軟無力。母親已從廠裡退休回家,把二姐的小兒子領回家來帶,她對我比以前好,但我看著家裡每一個人都比以前更不順眼,他們的臉跟這條街所有的房子一樣歪歪扭扭,好象家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鄰居們為庸俗不堪的話大笑,或為了小事吵鬧,在街上追來追去打架。這一切對我來講,全都成為我生活之外的東西,喜怒不往心頭去。

  家裡人依然把我支來喚去做事,空下來的時候,我就把自己關在閣樓裡,不見人,也不願被人看見。

  這天我正挑著一羅筐垃圾,往坡邊去倒。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同學。她問:「你生病了,啷個不來上課?」

  「上課?」我的聲音沙啞。

  「是呀,上課。」這個同學平日不搭理我,這天忽然跟我說話,可能她認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學啦?」

  我呆呆地看著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學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笑容收斂,「那你肯定不曉得,歷史老師死了。」

  「你在說啥子?」我的聲音大得出奇,幾乎吼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你做啥子驚驚咋咋的?他自殺了。」

  2

  我趕快把羅筐往院子裡一擱,就往學校走。

  那些天事情發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過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象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沒多久歷史老師就變得很淡薄,我前一陣子對他狂熱的迷戀,好象只是一場淫猥的春夢。此時,歷史老師一勒脖子又冒了出來,切斷了我自憐身世的傷感,我的腦子整個迷糊了。

  我往學校去,我不是想問第二個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學,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的確已經發生了。回想歷史老師說過的話,我應當早就想到會出現這種事,他早就想了結自己。

  他拿著繩子,往廚房走去,他不願在正房裡做這事,害怕午睡的女兒醒來嚇壞:吊死的人,舌頭吐出來,歪嘴翻眼,陰莖朝前沖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她幼小的純潔的心靈上留下一點兒傷口。他拿著那根讓他致命的繩子,推開廚房的門,從容地將繩子扔上不高的屋樑,他站在一條獨凳上,使勁系了個活結,拉拉繩子,讓結滑到空中,他才把腦袋伸進繩套裡,腳一蹬,凳子倒地,他整個人就懸在了空中。

  這一刹那,他的身體猛地抽緊,腿踢蹬起來,手指扣到脖頸上,想扳開繩子,但那只是自動的生理反應。繩子隨著身體的重量搖晃了幾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陣,他的雙手垂了下來,就永遠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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