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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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近半月時間中,一個男人早就離開現在卻突然進入,另一個男人一度進入現在卻突然離開,好象我的生活是他們隨時隨地可穿越的領地。 我是在這個時候堅定了要離開家的決心。 我知道自己患有一種怎樣的精神疾勃—只有弱者才有的逃離玻仰望山腰上緊緊擠在一塊的院子,一叢叢慢慢亮起的燈光,只有逃離,我才會安寧。 輪渡停在對岸,遲遲不肯過來。守候在躉船裡的人異常多。我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站著。不知要到哪裡去,也不知以後怎麼辦,更未去想我將去追求什麼。離開就是目的,我背著一個包,裡面有幾本書和換洗衣服。我對自己說,你只要渡過江去,其他什麼都不要多想。慢慢的,我真的安靜下來。一旁一對看上去象老熟人的男女的說話聲傳入我的耳朵,東家長西家短,婆婆媽媽的事一大堆。 聽說了嗎有兩個勞改犯跑出來了。 不止這回了,想跑,又跑不脫,結果被逼到管教幹部家屬區,將就門口現成的劈柴斧頭砍死人。 不對頭,是專門跑去砍管教的,連家裡的小孩也砍了。 逮到了沒有?旁邊有聽者插話。 那還用得著說,早敲了沙罐! 不過這下子管教得對勞改犯好一點了。 不能手軟,要管得更緊才對。「對敵人慈善就是對人民殘酷。」政治口號很自然地從那男人嘴裡滑了出來。 粗大結實的纜繩套在躉船的鐵樁上,水手吹響了哨子,等對岸過來的客人下船後,我隨躉船裡的人一窩蜂地湧進船艙。那對男女搶到坐位,仍在吱吱咕咕說著什麼,他們的聲音被機艙的馬達聲淹沒。 渡船搖搖擺擺地等著,大輪船經過,濁浪卷上船面,人們驚跳著避開湧過甲板的水。我站在船舷邊。艙裡人真多,不時還有人從躉船裡走進艙內。該是退水季節了,可江水還是浩浩蕩蕩,淹沒了沙灘和陡峭的山坡,我剛剛下來的幾步石梯,被浪拍擊著。江水不象有退的意思,人都說很久都沒有過這麼洶猛的一江水了。沿江低矮傾斜的房屋,又靜又害怕地聳立著。 渡船的錨從江裡升起。水手又吹響了哨子,他跳到船尾,把纜繩從躉船上收回。 輪船離開躉船,掉頭朝對岸駛去,船燈打在江面上,船象剪刀剪開江水,剖開的白浪翻卷,光束沒照著的地方江水昏黃黝黑,波濤起伏。 4 母親說我占三則順,四川話裡三和山同音,我生肖屬虎,有山而居,大順大吉。一旦出走,虎落平陽遭人欺。母親還說好多算命先生都一致認為我八字不順,陰氣足,若不靠山,諸事不利,災厄難解。也許她是為了嚇唬我,她可能比我更明白我的脾氣。 但我喜歡三這個數字,包括所有三的倍數的數字,我相信我的生命和這個數字有某種秘不可宣的聯繫,十八歲就是三個六,我意識到這裡有密碼,卻不知保存的是什麼機密。 於是我又回到老問題上:當初,在我三歲時,母親為何就挑中文殊菩薩,作為我的守護神?或許她早就清楚,我一生會受的最大的苦,就是「想知道」,知而無解救之道,必會更痛苦。 母親可能比任何一人都瞭解我,她可能真是為我擔心。 當天夜裡我頭枕包,睡在朝天門港口客運站湧擠的長條木椅上,周圍全是拖包帶箱的旅客,我蜷縮身子,一合上眼,夢就跟上來:江上結滿冰,我在城中心這邊,就從上面走過去。想回到南岸去,但走了一半,冰就開始融化,冰裂開,格格格響,白茫茫一片,竟沒有一個活人,只有些死貓死狗從江底浮上來,我趕緊閉上眼睛,不是怕一年又一年死掉的人浮上來,而是怕我的家人追來。 已經是深夜了,如果他們今天沒注意,那麼第二天,第三天就會知曉。對於我的出走,他們會怎麼想?母親會痛駡,咒我,她不會茶飯不思的,她只會一提起我,就把我的背脊罵腫,她比家裡任何一個人都更失望;很少發作的父親,也會覺得這是種不容原諒的傷害,他白養白帶大了我;四姐和德華一定幸災樂禍,一邊嘲笑父母喂了只沒心沒肝的小狼崽,一邊高興再也沒人和他們共居一室,弄得他們過不了夫妻生活,或許,他倆已鬧得一團糟的關係,會因為我的離去而緩和起來;三哥,長子,以一家之主自居,會暴跳如雷,認為我背叛了這個家,欺騙了這個家,會把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扔到門外或江裡,甚至會跑到生父那兒去鬧,向他要人?而我生父,這個該為我的出生負一半責任的人,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他做我父親的心性被我挫傷,不會再跟在我的身後,現在想跟也跟不到了。 你們鬧去吧,我是不會在意的。 或許這都是我心地狹隘,只想別人對我不好的地方。但是無論他們高興還是傷心,總之,不久他們就會習慣這個家沒有我這個人。 行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管他們現在怎麼想,該是我另找棲身之地的時候了。想起晚上我往野貓溪輪渡去的時候,路過廢品收購站,看見黑暗中站在小石橋上的花癡,她沒有穿上衣,裸著兩隻不知羞恥的乳房,身邊一切的人都不在眼裡,雖然整張臉的髒和手、胳膊的髒一樣,眼睛卻不象其他瘋子那麼混濁。江風從橋洞裡上來,把她那又肥又長的褲子鼓滿了,她不冷嗎?我走近她,有種想與她說話的衝動,她卻朝我露出牙齒嘻嘻笑了起來。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 我在長條椅上再也睡不著,微微依椅背坐了起來,大睜著眼睛。 到處是紙屑、口痰,也有不少外地討荒要飯的人,白天上街要,晚上就上這兒來占著木條椅或一角牆過夜。客運站門口,一個鬍子頭髮一樣長、花白的乞丐,實際上不過只有四十來歲,流著鼻涕,涎著口水,不斷地說:「做點好事嘛,求求你了,」他逢男人喊叔叔,遇女人喊娘娘,還下跪作揖。 看著乞丐,我打了個冷顫,莫非這是我的明天不成?我開始害怕。但不一會兒,我就否定了這種可能,我能使自己活下來。不管是誰,是男是女,都可以把我帶走,我已經學會了誘惑與被誘惑。這個想法,讓我最瞧不起自己,但這樣做需要勇氣。 他或她對我好,那是我好運;反之,算我倒黴,反正我對倒黴也不會不習慣。只要離開對岸山坡上那個家,只要一刀斬斷以往的生活,就行了。對於我來說,在這一刻裡,什麼樣的代價,我都甘心情願。 我想得幾乎腦袋炸裂,馬上就要飛離我的肩頭,就乾脆盯著一隻嗡嗡叫的蒼蠅,幾秒鐘後,真做到了什麼也不想。再幾秒鐘後,我倒在長椅上睡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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