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母親走到門旁,看看門關緊了沒有,然後轉過頭,對著我低聲說,「我已安排好了,明天下午我帶你到城中心裡去見他。」

  母親最近幾天來,總以上二姐家為名去城中心,原來就是這個原因。算起來,母親已有多少年,十六年,十八年,不知有多長的年月沒有見過我生父了?我發現她去開門的手都在抖,接連拉了三下門閂,才把門閂拉開,她的手停在門閂上,再沒有力氣去拉開房門似的。

  為了我,母親才去見一個她肯定很想念但又不能見的人。

  2

  應當是我的歸屬已定之後,他們決定見最後一面。在江對岸新民街那兩層樓的木板房,他住樓上靠街的一間。他和她相擁在一起,兩人比以前任何一次更難分難舍。街下是一條馬路,過路的人和車,那天象趕集一樣多,喧鬧無比。有人死,在放鞭炮,哭喪婆在喊天喊地,有隊伍敲著鑼鼓打著銅鈸送喜報,表揚城市的人「自願」響應政府號召回到農村去,農村災荒年後人口大減,缺少勞力種地。他們聽不到,他們被彼此的身體牢牢吸住,被彼此的呼吸吞沒,赤裸的身體上全是汗粒。在他們從床上翻滾在地板上時,他們的身體還緊密地連在一起。

  那時,我被母親擱置在哪個角落?

  竭盡全力,高潮就是不肯到來,第一次如此放任,第一次不怕有孩子們闖進屋,不擔心孩子們半夜突然醒來,第一次沒有偷偷摸摸,卻如此困難,是他們沒想到的。他從她的身體上滾到一邊去。她調過臉去看他,眼神好象在說:我們沒有其它的路了。

  這已經是第幾回告別了?母親記不起來,每一次都是最後,但這次經過他精心安排,趁家人都不在時,卻是一點也不成功,他身上餘存的浪漫氣質,被上法庭之後的種種折難消磨殆荊這個下午比任何一個下午,過去得迅速。

  當他和她踩著滿地的爆竹紙屑,照舊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後,生怕被人瞧見。穿過一個人沒散盡的菜市場,到一家擔擔麵攤去。面攤很避街,在一坡石階的巷子裡。

  熱騰騰的麵條端上來,兩人只看碗,盯著面吃。屋裡接出路邊來的燈,還沒遠處的路燈亮,兩個人的頭影投在方桌上。面還未吃一半,她的眼淚如雨珠般往碗裡滴落。「姐,別哭,你這樣,叫我啷個辦?」他說。

  「沒事,沒事,過一陣就好了。」她說。

  「女兒交你了,」他說,「你看嘛,你今後說不定還得靠她養老送終,我是沒指望的了,法院規定成年前不讓我見她。你看你比我有福氣,起碼得了個孩子,我呢,啥也沒有,人財兩空,一場空歡喜。」

  他想安慰她,殊不知說得很糟糕。她一邊忍住眼淚,一邊說,「我不是為你哭,別以為我離不開你。」她勉強笑了笑,「離了我,你也能活,我也是,那個小東西,她能活就活吧,看她的命了。我馬上就老了,你還這麼年輕,找個人安個家。」

  她見對方未有反應,忍不住說:「你答應呀,好好過日子,」他是不哭的,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次他做不到了。

  識字不多的母親也知道,忍字,是心上一把刀。為了互相幫助斬斷情絲,她不再在塑料廠幹活。母親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員,被介紹到一個運輸班班做零時工,那個運輸班班在為山上一家工廠幹活,路遠,只能一周回家一次。

  在這次告別後,小孫也調到江對岸城市另一頭,市郊火葬場附近的塑料廠,從小幹部撤職變成工人,在車間做下料工,裁石棉板,那工種帶毒,沒有人願意幹。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嗎?我想問母親。母親抬著石頭,有一次就當著建築工地上所有的工人號啕大哭起來。

  「你抬不動,就別來吃這碗飯!」

  「抬累了休息一陣就好了。」

  哪樣話在母親耳邊都等於白說,她根本未聽。她的一身都被汗水濕透,用她的話說,腰帶上下的衣服從來沒有幹過。她一天只吃二頓,肚子餓得咕咕怪叫,臉上被蟲子咬得斑斑紅點。她拒絕著聽空中隱隱傳來的他的聲音,他在說他在想她,他要見她,他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他。她拒絕聽,如果她性格軟弱一些,狠不下心腸,如果她不強迫自己耳朵聾,她就能聽到,她會立即扔掉扁擔,比任何一個熱戀中的女人還要瘋狂,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沖過江去。

  母親會的,但她更明白,她的生活中沒有自行其是的權利,必須對子女負責任。她的頭髮在脫落,腰圍在增大,背在彎,肩上的肉皰在長大,她的臉比她猜測的還飛速地變醜變老,她很快變成了我有記憶後的那個母親。

  這個被母親用理智撕毀的場面,需要我以後受過許多人生之苦,才能一點一點縫補起來。在當時,我怨母親,我不願意理解她。母親給我講的一切,沒有化解我與她之間長年結下的冰牆。可能內部有些開裂,但牆面還是那麼僵硬冰冷。似乎更理由十足,這是我一點也沒辦法的。

  3

  這個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適合騎自行車,也不適合其它車輛,於是歷來就有手握一條扁擔兩根繩子的「捧捧」,站在車站碼頭主要交通路口,耐心等著人雇用。

  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運捧捧,這城市也有不少閒人,於是也就有了茶館。差不多每個地段便有一個,主要大街上能數出好幾家老字號的茶館。泡茶館的人並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小孩也有。人一進茶館,一壺熱茶暖融融,便有了幾分生機,嗑嗑瓜子剝剝花生,與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陣,磨蹭夠了,伸伸懶腰,拿起自個煙袋,慢悠悠走著,是一種享受。重慶人再窮,也要想辦法弄幾個辣椒來吃,吃得滿嘴滿臉紅漲,這點享受,是對命運的不服氣,是一種自我傷感的放縱。

  在上半城一個臨街口的茶館,我和母親隔著方桌相對坐在長條凳上。沒兩分鐘,蓋碗茶還未送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逆著光從門口走進,個子較高,但背有點佝僂,對直朝我們坐的桌子走過來,在我和母親間的位置坐下。我警覺地看著他,心跳得眼睛幾乎看不清了。他雖然刮過鬍子,襯衣乾淨,外面套了件顏色快褪盡的中山裝,也掩不住一臉的滄桑。不用辯認,就是那個總跟在我身後,偷偷盯著我的人。

  他眼中出現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聲爸爸。我喊不出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臉通紅。母親沒有看我,她臃腫的身子微微偏了偏,讓夥計提著長嘴壺,站得遠遠的,準確無誤地往裝了茶葉的蓋碗裡沖滾燙的水,她把三碗茶一一蓋好。

  三人誰也未開口說話,他看著母親,母親看著他,只幾秒鐘,母親就站了起來,說她得出去一會。他沒有動,他的目光跟著又老又難看的母親,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又濕又熱,家裡那個父親從未用如此的目光看過母親。母親走了後,他的神色反而放鬆了,在我面前不象剛進來時那麼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覺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來。

  茶館裡有人開著半導體收音機,正放著川劇,像是《秋江》,那個古代女子,坐在過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趕意中人。街上一個穿喇叭褲燙卷卷頭的小流氓,賴皮地提著三洋走過門口,輕輕飄飄的港臺流行歌曲,與牽腸裂心裂肺的一聲聲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讓。靠門邊的一桌,四個人邊喝茶邊打長條牌。

  我朝門口看第二下時,他說,「你媽媽不會回來了。」

  我沒理他,仍朝門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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