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結果我們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館。從街上跨出來,就是大馬路。他把我帶進一家百貨商店,徑直到布料櫃檯。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他明白,即使問我,我也不肯回答。他選了一種藍花的卡幾棉布,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顏色。他把布塞到我手裡,說我穿得太舊,叫我去縫一件新衣。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襯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沒式樣沒花案。不過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拿著花布,我連句謝謝也沒說。我掃了他一眼,他眼裡沒有了笑意,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

  4

  下午四點多鐘,還不到晚上吃飯時間,兩路口一帶許多餐館都未重新開張,一家家問過去,終於在附近找到一家,那家館子場面挺唬人,他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帶我進去,跟著服務員上了樓。

  我坐在他的旁邊,聽著他叫菜,麻辣紅燒豆瓣魚,清水豆花,芹菜炒牛肉絲。

  他很少吃,不斷地往我碗裡挾菜,我扒著米飯,米飯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嗆住了,他伸過手來拍我的背。我一停住咳,便擱下了筷子。

  他的臉怎麼看,也不象我,怎麼看,對我也是個陌生人。顯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讓我高興,想和我熟悉,想和我交談,有這麼多好吃的魚肉堆在我面前,沒有人和我搶,沒人怪我貪吃,給我臉色看,而我竟然一點也沒胃口,也高興不起來。我的情緒在驚異憤慨之間跳動,我的腦子飛快地轉著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頭,一句話,要想我認你作父親,沒門!

  他要了一小杯白酒,我感覺到他已感覺到我的想法,這點,我身上倒真的流著是他的血,他看穿我,需要給自己壯膽。他喝著酒,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我重複一句,冷笑了,「我生日早過了,早過了九月二十一日。」

  「陰曆八月二十三嘛,我是在醫院看著你生下來的。」他說,他不用想就明白我記得是陽曆,而他和我母親一直記陰曆,十八年前陽曆陰曆同一日,十八年後,陰曆就在陽曆後好些天。

  原來是這樣!不是我一再費盡心機追逼的結果,而是他們的安排,早就準備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告訴我一切。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呀,這麼多年!為今天,這個人等了十八年。

  他還挺守法的,說好成年前不能見,就始終等著這一天。不,不對,母親當然想保住這個秘密,一定是她覺得保不住這個秘密,才選擇了這個特殊的日子,讓我和他見面?這個時候,我才承認自己同樣很緊張,很惶惑。他有酒,我沒有。他有了酒後,就明白怎麼說才能使我說話,於是我果真就說話了。

  5

  我很少到城中心去,從未見過那麼多的人在街上走,仿佛屋子裡的人都走出家門來了,汽車在有坡度的馬路上必須接連不斷地按喇叭,才能行駛。到處飄揚著旗幟,什麼色彩都有,系在一些高層建築物上的汽球,繽紛晃眼。街道變得太乾淨,許多房子還專門粉刷過,門面新配了紅色對聯,拉了金光銀光閃閃的紙條,裝飾得一點也不真實,就象有人為了顯派,把自己僅有的最好的壓箱衣服取出。這一天很象一個什麼節慶。

  生父在這個下午和傍晚百般照顧百般討好我,對此,我一點也不感激,這所謂的父愛,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我只是由著他做。吃過飯,他說,「去看電影?」

  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

  「你媽媽說的你最喜歡書,電影,還有想吃好的。」

  我當即點點頭。

  電影院裡放二部連場電影。進去頭一部國產片已放了一半,打仗打得烏七八糟,槍炮聲滿銀幕爆炸,衝鋒號的的達達地吹個不斷,機槍一掃,國民黨的士兵死得黑鴉鴉滿田野。革命戰士犧牲一個卻要好幾分鐘悲壯的音樂,加入戰友們的哭喊悲慟宣誓復仇。第二部是外國片,講一艘裝滿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裡去了。他沒怎麼看銀幕,老是轉過臉看我。我說不看了,想早點回家。他低下頭去看手錶,說時間還早,等一會送我到車站,送到渡口,送過江去,讓我放心。見我沒有作聲,他說:「不是你要見我的嗎?」

  「我已經見過你了。媽媽說不定在家等。」

  「現在你已是成人了,法院也管不著我見你。」他霸道的口氣一點不象作父親的人,倒象我的一個哥哥。看完電影,他固執地領我上了城中心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

  在公園的最高點紅星亭裡,我想同他一起上這兒來是對的。夜幕垂下後,公園裡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減少些,山城燈夜,從城中心這邊來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萬家爍爍燈火,一輛輛汽車在黑夜裡,只看得到車燈的亮光,如螢火蟲,斷斷續續地繞著的馬路盤旋,點綴著起伏跌盪的山巒、高低不一的樓房,長江大橋兩排齊整的橋燈橫跨過江,伸延進黑壓壓一片的南岸,船燈映著平靜下來的兩江江水,波光倒影,風吹得水波顫顫抖抖,象個活動的舞臺。

  6

  我生父對我說了很多話,我聽著,抱著那段藍花布,與他保持著距離。而他總想離我近一些,表示親昵,但手卻不敢真的伸過來握住我。當我們坐在一個稍微清靜一點的石頭長凳上時,我仍儘量與他隔開一段距離,我對他身體的親近很反感,他不久也放棄了這打算。他身上酒味不多,隨風吹過來的,是一種便宜的硫磺香皂味。說實話,我喜歡這氣味,不好聞,但清爽。他的手指專門修剪過,長長細細的,跟我的手指幾乎一模一樣,手背上有一些疤痕,指甲也不如我的規整。他的頭髮不多,白髮隱在黑髮裡,不注意就看不出來,細算一下,他不過才四十三歲,怎麼就很顯老了?他說話時眼睛有神地看著我,聲音清晰。我把眼睛轉開,單聽聲音,可以認為這個人還年輕。

  他與母親分開後,找了個近郊縣份上的農村姑娘草草成了個家。在結婚之前,他找到母親做工的地方,母親不願見他,關著宿舍門。他和她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隔著一層門板說話。他說了個日子地點,說他必須見女兒一面,以後他就做農村人家的上門女婿,離城市遠了。沒見得成面,他留下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蚊帳,還有一袋吃的,就走了。

  母親背著二歲的小女兒,爬上渡船上面那坡長長的石階。看見他站在朝天門廢棄的纜車道邊。他說他找了個農村姑娘,沒啥話可說,只求個老實厚道。那意思是如果母親還對他有半點留戀,如果母親說個不字,他就打消結婚的念頭。但母親只是連連說,「好呵好,好好去過日子!」母親很客氣地謝謝他送到山上去的蚊帳和食品,然後背著小女兒就要走。他伸過手握住母親的手,他想讓母親和他一道走,到那個新民街的房間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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