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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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一陣。放心,大姐今天還不會走,」她拍了拍我的腦袋,還以為我捨不得她。 我走到小木廊上,見大姐和一個高個男子邊說邊笑出了院門,大姐是故意的,讓家人和院子裡的鄰居們看。那人有藍球運動員那麼高,我想,這回大姐准又是愛上什麼人,她會真象她說的那樣,離開煤礦,要飯也要回到這個城市來。 四姐上閣樓來,一臉不高興,說,「你呆在這裡做啥?還不去把灶坑下的煤灰倒到河邊去。」她肯定又和德華在鬧矛盾,只好把氣出在我身上。 「那個人是哪個?」我問四姐。 「哪個嘛,以前大姐一起下巫山的知青。」 「她回來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找他?」 「你啷個曉得?」 「亂猜的,」我邊說邊下樓梯,心裡佩服大姐,她還真找著他了。 大姐說過他,二人是老相識,而且早就有點意思。那天大姐讓我去找她的一個女同學,就是為了找他。這個男人的前妻,是半個日本人。剛解放那陣子一家人住在中學街。1953年,所有與中國人結婚的日本人都得離開,孩子不允帶走。二個公安人員來押解。日本女人不願走,丈夫不肯放她走,三個女兒一個拉著日本女人的手,二個抱著她的腳。日本女人的眼淚如針線那麼垂落不斷。那是中學街這條街上有史以來,最讓人看了鼻子癢喉嚨哽的一個場面。 哪怕日本母親被趕回去了,一家子還得遭罪,每次運動一來,就得交代為什麼要當「漢奸」,孩子在街上老挨人罵「日本崽」。那個高個男子,因為娶半日本血統的姑娘做老婆,跟人打了不少架,動了刀子,被送去勞教過。患難夫妻多年,七十年代末,突然政府和日本友好了,有海外關係的人開始吃香,半日本血統的老婆身價高了起來,離他而去,只剩下離婚簽字了。 很晚,大姐回來。我說,「你和他倒是一對,離婚冠軍。」 「我小孩都已經一大堆,有哪個男人要嘍?」 大姐把話題轉開,哼起一支四川小曲,她的聲音甜潤,寬厚,她說她根本不在乎男人,男人哪個是好東西?大姐一定是同時在耍幾個男人,她不把自己置於進退維谷的境地,不會安心。 2 我睡得從未有過的沉,無法醒來,第二天很晚才起床。閣樓裡沒人,我奇怪自己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鏡子拿在手裡,那的確不是我,全變了,尤其是我的眼睛:以往的驚恐,被一種沉靜的色澤覆蓋了,我看著,心裡又快樂起來。昨天母親和大姐看到我時有些驚奇,她們沒有搞懂我的快樂是怎麼一回事?我對鏡子的迷戀是從這個上午開始,一面小小的鏡子,是我居住的世界,隔開了我不喜歡的一切,我走在裡面,穿過著霧氣和雨水,我走走停停,打量著熟悉的人影,熟悉的房屋。 水溝那條街上大人在打自家小孩,追著打。「你跑,你跑,看我不砍斷你的狗蹄子!」天窗灌入男人粗聲大氣的謾駡。那個總是喜歡逃到城中心那邊去的男孩又被逮住,套上鐵鍊,餓三天四天,只剩一口氣時,男孩就會服輸,求饒。 但男孩總是逃,這個怪孩子,他到底要逃到哪裡去? 德華已開始不歸家,即使回來,也常常帶一身酒氣,醉醺醺的。下班後,他和廠子裡一幫青工在一起,劃拳洶酒,打撲克賭錢。見著四姐,也愛理不理。四姐只有哭,他不在乎,說跟四姐在一起,生活沒勁透了。四姐嘲諷他:一個結婚的男人,你的女同學不會理睬你了。他聽了這話,掉頭就走,索性躲到同事家裡,不僅不回這個家,連他自己父母家也不回。 大姐讓四姐學她,另找一個男人。四姐說她沒有換男人的本領,不能沒有德華,她要大姐幫她去把他勸回家。 我下了閣樓,她倆早就走掉。吃中飯時,父親讓我和五哥不要等母親,一早母親就去城中心二姐家,幫二姐照看生病的小孩。父親說,母親肯定要在二姐那兒吃了晚飯才回來,今天我們三人吃飯。 父親很憂心忡忡,背彎著。他叫五哥去找魚竿魚網,說看能不能補好? 五哥說,魚竿魚網早被三哥拿走。 父親聽了,皺了皺眉頭,在煙杆裡裝了一支新裹的葉子煙,沒點上火,就慢慢朝院門口走去。父親沒說去哪裡,我也沒問,他可能去江邊,也可能去別的地方。這個家現在每個人都偷偷做自己的事。 3 突然的轉折,出現在我背著書包朝學校走的路上。本來應該出現的,早晚會出現的,如果不是我下定決心對直撞過去,可能還會延續一些日子。 穿過馬路,學校大門沒有什麼人,較平時相比,很安靜。因此,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跟著我的男人,站在校門旁邊二十來步遠的牆下。不錯,正是那人,他一見我,就閃進牆旁的小路,那麼迅速,慌裡慌張。 那天學校是否上學,我不清楚。那時我腦中除了想再見到歷史老師,根本沒想別的。甚至忘了盤桓在我心裡問題,關於身世的疑惑和謎團,在那一二天都暫時閃開了。但在這一刻,又冒了出來。這幾天,我生活中發生的事——大姐講的家史,我的第一次愛,使我不願再做一個被動等待命運的人。 這次,我依然沒看清那個跟我的男人是誰?他的長相只是在那一刹那間爆光在我的頭腦,我能從一群喬裝打扮的人中一眼認出他,但要讓我具體描繪他的模樣,在此刻,我什麼也說不出。突然我明白了大姐的暗示,我不必去追那個人,我轉頭往家裡走,天空很紅,朝霞時日落時,天空就這樣,房屋和遠遠近近的山巒都比平日鮮亮。我走在其中,目光虛渺,感覺這是個光彩滿溢的時刻。 我跨進六號院子的大門,母親坐在堂屋我家門口,她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沒搖動,只是拿著,坐得那麼安祥,就象等著我似的。 4 我不看母親一眼,故意大搖大擺從她面前走過,該她求我了。 從屋頂滾過一聲悶雷,以為會閃電,跟著會下雨,結果沒有。我坐在家裡那張木桌前,沒拉亮電燈。從窄小的窗子投進屋來的光線,在牆上撒出一道虹彩。牆上掛鐘在耐著性子走,一分一秒,都恪恪守守。 母親不可能坐在屋外一輩子,果然,她推開虛掩的房門進來,坐在架子床檔頭。我對她說:「是你下了禁令不許家裡人告訴我,現在你得告訴我。」 母親從未這麼面對我,她和我相處時,不是在發火,就是在做事,要不,就是累得倒在床上,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沒有別人打攪與她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舌頭在打架,吐詞不清,喉嚨特別乾渴,想喝水。 「還是那個男的,跟著我。」我狠狠地說。 「不要怕。」母親平平淡淡地說,完全不象上次那麼激動。 「我不是怕,」我說,「我是恨,恨一切,包括你。我無法再忍受。」 母親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說她知道。「誰也不會在媽的眼皮子底下真正的傷害你,那個人更不可能傷害你。」 我說,「你這話說得太晚了,早說好些年,我都會相信你,我就象一個無娘兒一樣長大,現在,我怎麼相信你?」 母親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了下去,「聽我說,六六。」 挨餓的滋味,挨過餓的人都不會忘,母親說只有我不會記得,因為我是在她的肚子裡挨的餓。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幾年,餓得成天慌得六神無主,有時乾脆兩眼一抹黑,跳過晚飯餓著,睡過這夜,第二天再想辦法騙肚子。忽然有一天政府宣佈四川省糧票作廢,以前節省下來的糧票等於廢紙,她急得滿眼金星亂飛。 這時,來了份電報,父親的眼睛出現問題,出了工傷事故:他餓得眼花頭暈,從船上跌下河去,頭摔破了,貨船把他扔在瀘州醫院。母親帶著四姐乘去上水的船,到滬州看父親。看見父親瘦成那樣,母親都不忍心告訴他三姨的死,更沒提忠縣農村大舅媽餓死的事,也不想告訴他三哥差點被江裡的漩渦吞沒,幸虧一個船夫把三哥救上了岸。孩子們為了弄到一點可吃的,就差沒去街上偷。 母親背過身去抹淚。父親把四姐拉到病床邊,問四姐想吃什麼?四姐說想吃肉想吃雞蛋,想吃蘋果、麻花、棒棒糖。 父親拿出被扣掉工資僅剩零頭的錢,讓母親帶四姐上滬州街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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