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第十三章

  1

  我拉開閣樓的門,赤腳站在小木廊上。整個院子還未完全從睡眠中醒過來,有人往天井水洞裡解手,那積了一夜的小便,聲音特別響。

  總在堂屋右手邊上的一個竹矮凳,被穿過天井晾著的衣服空隙的一束光線照著。

  有一天母親坐在上面,我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拆舊毛衣,準備洗過重織。管這一帶的戶籍,一個剛開始有鬍子可刮的小年青,制服筆挺,走進院子。母親站了起來,向他點頭問好。他的臉卻掛著,訓斥母親:「老實改造。」母親臉上的笑容即刻凝固,低下頭說:「對,對,對。」我埋下頭,臉紫紅,我忘不了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戶籍無緣無故給母親的羞辱。

  背著書包,我準備去學校上課,走到院門口。母親從屋裡出來,邊梳頭邊極不耐煩地叫住我:「今天是星期天,上啥子學?」

  我恍然大悟,難怪街上沒一個上學的人經過。母親顯得非常疲倦,象一夜未睡好,眼睛發腫,目光卻很鋒利,仿佛把我身體裡外都看了個遍,我心裡一陣發慌。她的臉色柔和起來,象有話要和我說,但一聲咳嗽後,她轉頭回屋去了。隔壁鄰居在吃餿了的稀飯,碗裡攤了兩根長長的泡豇豆。我從書包裡取了書,下到江邊去背功課。沒有多久,我就明白根本做不到集中精神複習。我回到家,家裡只有父親一人,在洗碗。

  「媽媽去哪了?」

  「她說去看二姐,」父親想了想,回答我。「好象她說要去城裡羅漢寺燒香。

  這就奇怪了,難道母親遇到什麼難決之事?她逢到大事難決,就要去羅漢寺廟燒香,有時還帶我去。母親告訴過我,我第一次進廟,才三歲。

  不過,我記得的第一次,好象是四五歲。安靜的廟內,空氣中有股藕的甜味。見不著人影,幾隻麻雀在啄瓦縫間的青苔。

  碎石子小徑,走著喀嚓響。隔四五步遠就有一個石頭人,臉孔風化得沒梭沒角,盡是坑坑窪窪的麻點,跟街上要飯的麻瘋病人差不多。

  轉個彎,對直走,到了正大門。母親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說一個菩薩一個運,拜准了主命的菩薩,對上了,一輩子就好運不斷。她拍了一下我腦袋。那意思是對菩薩心誠不誠,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進廟敬菩薩,別想好步子。若是右腳先跨進門檻,那從右邊開始,朝殿內回字形佈局豎立的五百羅漢禱告,依你生辰八字,數到一個羅漢,沒挑沒選,就是你的守護神。反過來,若是左腳先進,那就從左邊開始數。

  門檻好高,我幾乎是手撐著翻進的,一緊張,早忘了哪只腳先進的。回字形的殿內,四邊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羅漢,有兩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莊容正坐懷抱神鳥,手執如意,頭長蓮花的。

  「跪下,六六!」母親突然說,聲音低沉,但不容爭辯,只許服從。

  我沒看,就嚇得跪在蒲團上,心裡直怕主宰我的菩薩,是個大肚漢或紅臉怪。壯了膽才抬起眼看,這尊石像險些兒夠著房頂,慈目善眼,青白的臉凝重寬容,手裡是把長長的銀劍,腳下踩著金色鬃毛的獅子,和其它羅漢們不一樣。菩薩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著我。我不會算我的生辰八字,母親咋個算的,我也沒問。但我覺得這菩薩早就認識,在哪兒見過?

  母親也跪在我旁邊,點上三柱香,叫我跟著她一起磕頭。她的陰丹藍布衣服摩在我臉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說,「這是文殊菩薩,你有啥子話,就對他說,他會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氣你就說,別說出口,心裡叨念三遍。」

  我頭磕在地上,心裡念著,極快,起碼念了十遍。

  回過頭,發現母親看著我,溫柔極了。

  我的命從來都沒好過,恐怕一輩子不會好。我當初心裡念叨過的話,後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那廟在我們去後不久,就被砸爛了。文革中大門一直貼著封條。聽說恢復了,我還特地去看過一次,重新維修了,一切復原,用了幾斤金子貼的佛面。文殊菩薩也重塑了一尊,差不多是老樣子,可我怎麼看都覺得特別陌生——他不象能記得連我自己都沒記得的心願。

  這是一個令我弄不懂的問題:十幾年前母親為何就挑中文殊菩薩,給她懷過的第八個孩子、活下來的第六個孩子做守護神,而不是專司理德的普賢,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至高至上無所不能的佛主釋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僅夠讀簡單的信,寫幾句滿是錯別字的問候話。或許她是歪打正著,文殊菩薩那劍是智慧之劍,那獅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許她早就清楚,我一生會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個明白,瞭解底細,到頭來只會增添煩惱,並付出慘重的代價。一個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兒育女,少災少難,平安無事地逝去,化成泥順江流入大海,多好。

  可是母親在這之前,在這之後,就沒有關心過任何一個兒女,包括我的知識問題。母親沒心思管,我也從沒有再得到過她在廟裡待我的溫柔。她認為沒必要讓我知道家裡的秘密,當然我對自己的身世,也不該有知情之權。

  2

  我想去見歷史老師,非常想。我手忙腳亂找小鏡子,但找不著,乾脆把整個抽屜取在地上,翻找。五屜櫃裝衣服的一格抽屜,有一個嬰兒帽,那墨藍色我從未見過,不把抽屜取下來,不易看見。我伸手拿了過來,裡面有個硬東西,是一支小小的口琴。帽子很舊,還有幾個蛀蝕的小洞,但墨藍得可愛,有朵朵暗花,緞面裡絨,摸在手裡舒服又暖和。這口琴,想起來了,我是見過的,母親當時一把拿走了。一定是她把它藏在這兒的。

  我上了樓,找到被四姐從樓下抽屜取回放在枕下的小鏡子。我嫌自己臉黃,象個肝炎病患者,便往臉上撲了點大姐的女兒用剩的扉子粉,用手把粉揉散,抹均勻。看了一眼鏡子,一白遮十醜,覺得自己還瞧得過去了,就反扣在床上,我對鏡子恐懼恐怕不亞于母親。

  歷史老師肯定會問,你怎麼臉色這麼蒼白?你害怕?我不安起來,後悔撲了粉。我臉一紅,止也止不祝不知為什麼,我意識到我的青春年華會非常短暫,象一束光,在一個密匣裡鎖祝十八歲那年的那一天,我想打開這匣子,想看到這束光,它果然燦燦地閃了一下。

  一個人一生很難相遇愛的奇跡,我一直在等待,現在它就出現在我面前,我決不會閃躲開去。我是愛上他了,他是有婦之夫,這完全不在我的考慮之中。也許潛意識中,這正是我愛他的條件。我從來都愛不可能的東西,越是無望,越能燒灼著我的情感。早晨我睜開眼睛,第一個意識就是他,他在這個時候在做什麼,我上一次見到他是如何,將見到他會是怎樣?我想我完蛋了,沒救了,還沒開始愛,就一個人把應該是二個人所擁有的愛之路走掉了一大半。

  前前後後我把自己的頭緒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我罵自己,你是太孤獨了,學生喜歡老師,單相思。沒准等我走到他的門前,便會拔腿逃跑,發現剛才那所有的激情都會煙消雲散。

  我的直覺告訴自己,他不在學校。雖然有時星期天他也會一人去辦公室。但這天,他一定在家裡。從石橋廣場坐公共汽車,我嫌車太慢,就下了車,直接挑近路,下坡靠江邊走,過橋。江水和泥沙,把江邊一些地方沖積成一個個山坳。蘆葦、小灌木長得柔柔弱弱,但坡上坡下都長滿了。我看見了他描述過的那排緊靠在一起吊腳樓,他的家為斜上方一所木頭與石灰牆結構的平房,木板是長年雨水太陽塗出的黑碣色。

  我站在山坡下,心猛地狂跳起來,為自己的大膽。如果他問我來做什麼?我就說四姐結婚,請他寫一幅草書。

  不,我有什麼必要扯謊?我應該告訴他,我就是想見你,就為這,我來了。海棠溪那坡石階很長,我幾次停下喘氣,但從未有折回去的念頭。他使我潛埋在身體裡的一種東西爆發出來,我瘦削的臉頰,毫無血色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紅潤,頭髮在風中飄飛,正在由枯黃變青黑,粗糙的手在脫皮,指甲鮮亮晶瑩。如果我能看見自己,我就會清楚,在十八歲那年的那些日子,我將自己一生應享有的美麗,不想保留地使用了。

  來到那條背朝江面的小街,沒按著門牌號數,憑著感覺,我找到了他的門前。

  我沒有逃跑,沒有心跳,我冷靜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舉起了手,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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