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誰都看得出來,歷史老師在小館子裡談論這類事時的平淡態度,是裝出來的,是強行壓制住內疚自罪。說起1967年8月8日這場武鬥,我覺得他關於二個文革的精彩分析站不住腳:如果造反派搞的是「老百姓的文革」,為什麼互相往死裡打?

  他說:「成天說造反派蠻橫,其實造反派控制局面時,知識分子平頭老百姓很少有被鬥自殺的,等到軍管」清理階級鬥爭隊伍「,老百姓才受到比以前更嚴重的迫害。」

  他這話是對的,從我上小學二年級開始,到處都是自殺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來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和「反動文人」。那幾年江上的屍體多到都無人再去看熱鬧。

  我坐在那兒,手在桌子上襯著臉龐,早已忘了吃飯,一點兒也沒覺得時間已從身邊滑過去,夜晚已降臨。

  一直到分手後,我才想起書包裡那本《人體解剖學》。他說的事,眼光那麼高遠,觀點那麼深刻,與這本書完全不一致,我竟忘了把書還給他,也忘了責問他為什麼如此卑劣?他還沒走遠,我叫住他,我們倆在路燈下漸漸走近,他的臉被路旁樹枝的黑影遮沒,像是一個沒有面目的幽靈。

  「怎麼啦?」他問,他聽到我沉重的呼吸。

  「還你書,」我坦然說,一字一句:「書我看了,也看懂了。」我把藏到身後那本書拿出,放在他的手中。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拿過書轉頭走開,明顯有點驚慌失措。

  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優勢。看著他很快走遠,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欲望的衝動,我心跳個不停,骨盆裡的肌肉直顫抖,乳房尖挺起,硬得發痛。我不得不雙臂緊緊環抱自己的身子。

  4

  一路上,無論怎麼被夜風吹著,我也冷靜不下來。腳踏風琴聲,嗡聲嗡氣地從路邊的托兒所石牆內傳出來。^{大小=42}找呀找呀,找到一個朋友,點點頭來握握手^{大小=48}裡面的小空壩孩子們在丟手絹。小小孩只有白天在這裡玩,怎麼在晚上七八點鐘呢?幾條街都有股糞臭,是挑糞的農民弄灑在路上,也可能是廁所糞池滿溢出來?悶熱,沒有晚風,倒聽到樹葉嘩嘩響,水溝卻沉默地淌著。

  一走進六號院子,就看見人比往日多,有其他院子和不是這條街上的人,本來院子人不少,一多幾個人就擠翻了。「生了個兒娃子!」「石媽的福氣好,抱孫了!」堂屋裡四姐和德華一人坐一木凳在吃飯,五哥也回來了,父親在房間裡搬弄半導體收音機。

  我扔掉書包,取了盆子去大廚房打水。石媽的灶上正在燉著湯,冒著熱氣和肉香,其它灶都清靜地燒著一壺水。那些想來吃紅蛋的人已一哄而散,她的房間是後院第一家,緊靠大廚房。房門未關,她的兒媳婦躺在床上,說話聲極不耐煩:「啷個還沒燉好,人都等成哈巴還得不了吃。」石媽答道,「要等半夜,那種好東西才有效。」

  她們在說吃胎盤。這裡人都有這個習慣,從接生站要回胎盤,帶上鹽和堿到江邊用江水洗淨,切成碎塊和著豬肉燉。都說胎盤積聚了孕婦所有的營養,吃了能補產婦的身體。共用的大廚房燉胎盤時,偷嘴婆最多,在自己灶上,用一個長柄勺伸到別人的鍋裡。膽大的,直接到別人的灶前,盛一碗,匆匆忙忙邊吹涼邊喝。碰見了,總有回話:「幫你嘗嘗鹹淡。」

  每次一聽到有人興高彩烈吃胎盤,我就要作嘔。我記得有一次大姐在家裡生小孩,與母親吵起來。

  大姐用筷子敲著只剩少許湯和肉的碗,不高興地質問對母親:「這是豬肚,媽,你肯定把我的胎盤扔了?」

  母親沒吭聲。

  大姐氣憤地嚷起來:「湯像是一樣的白,滋味也差不多,但我清楚得很,這不是胎盤!」她就知道母親不肯燉給她吃。母親不相信吃胎盤,說野蠻得很。母親雖然沒文化,但她有她的原則,人不能吃人身上的東西。

  5

  但是母親相信巫醫,她認為巫醫就是比西醫強。我十三歲,挑河沙時,眼花踩空了步子,帶著羅筐從石階跌下去,把左臂拐肘扭了筋,腫得動不得。

  痛到半夜裡,母親把我悄悄弄到水溝後面的一條街,神情慌張地敲開一扇門。那門和窗都小得出奇,一個手裡夾著香煙的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屋中央。我們進去後,才點了盞煤油燈,燈芯只一丁點,放在屋角單腳櫃上。看不見她的臉,僅看得見她夾著香煙的手,她沒抽,只是拿在手中。她說你們不請就進屋來就不對頭,你們根本付不起錢。

  母親問多少?

  她扔了快燃盡的煙頭,用手比了個數。

  母親二話未說,就點了頭。

  她站起身來,讓我坐到床邊。她用一種香味奇特的藥膏塗了手,在我左臂上緩緩地摩娑了幾遍,嘴裡不知叨念著什麼。然後她點起一柱長長的香,細細地燒炙我的拐肘,象有股滾燙的電流傳遍我的全身。

  「行了,回家去吧!」她氣喘噓噓坐下。

  我跳下床,手活靈活甩,沒事一樣。母親給她錢,她堅決不收,母親不明白了。

  她說她就要母親那副爽快勁,她知道我們沒錢。但她不許我們說出去,「你們沒見過我,聽到了嗎?」她惡狠狠地說。

  就是那一年冬天,血從我的身體裡流出來。我躲在布簾後,不知怎麼辦。四姐憋了許久的尿,覺得奇怪,才發現我在尿罐上簌簌發抖。她把衛生紙遞給我,讓我墊在內褲裡。每年的冬天,遇到來例假的一周,我的神經就緊張,血流得太多,我怎麼詛咒都不肯減少一點,上著課,就往家裡飛奔,內褲、絨線褲,包括罩在最外面的長褲都被打濕了,既丟臉又不舒服,回到家裡,沒多的絨線褲,穿條單褲,守在灶坑前,烤洗了的絨線褲,等著幹了再穿,心裡念叨老師恐怕又要處罰我了。

  我的右手心上有顆黑痣,算命先生一看見這只手,表情就不自然,只說「阻切中脈,多紋交叉」一句,就不再多言。我的肚臍右上方有個小時開刀留下的傷疤,象一隻睜著的眼睛,總在看著我,每次脫衣服洗澡,我的手在這個地方就劃著大大小小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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