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我於是喝了一口,接著又喝了一口。我覺得臉紅了起來,記憶力出奇地好,口才也出奇地好,一個結巴也未打。我說到我出生前家裡親人因饑餓而死,也說到大姐幾次大吵大鬧離婚。我猜想,她想借換個男人換一種生活。

  歷史老師接過我的話說,你大姐用耗盡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對付一個強大的社會,她改變不了命運。

  這個社會,既得利益階層組成一個統治集團,一個新的特權階級。我們只想一個多餘的茅坑,當幹部的,不管小官還是大官,他們有自己專用的抽水馬桶、浴室、電話、傭人、奶媽。饑餓時期哪聽說餓死過一個幹部?這些人的第一條準則是鞏固特權集團的共同利益,並且傳給自己的子女;第二條是在這集團中往上爬。這第二條經常與第一條經常產生矛盾,由此鬧出禍及老百姓的政治變亂。

  有兩個文革。第一個文革是幹部們互整,不被人整倒,也會整別人。既然吃政治這碗飯,就得手拎著腦袋瓜,既然享受特權,就得冒被整的風險。有什麼可抱怨的?本來這就是他們選擇的。不管是當事者,或是當事者的後代們,現在如何憤恨寫文字控訴文革,受造反派迫害,太可笑了。另一個文革是老百姓的文革,他們借毛主席在黨內與劉少奇等人搶權的機會,做了造反派來發洩報復。但是造反派在69年就挨整,整了十一年。

  我不眨眼地盯著歷史老師,他說得激動起來,手在桌子和胸前劃著。第一次聽他說這麼長的話,好象他也並不在乎我是否聽得懂,也不問我是否同意。我感覺他的神情有點可憐,他比我有知識有學問,但也一樣苦悶需要人理解。在感情的需求上,我們是對等的。

  小酒瓶早見底,酒盅裡還留有少許酒,歷史老師不時拿著,不時放下,舉棋不定。他笑他自己,說他是第一次和除他妻子之外的女性,在外面吃飯,平日一人在家吃飯,就更簡單。他的臉,不知是喝了酒發紅,還是點出這件事令他害羞。我只看進進出出的店主,另外二張桌子坐了人。

  小館子裡仍很清靜,窗外太陽正徐徐往山下沉,大概只有五六點來鐘。店主用一把蒲扇在煽涼一鍋新做的稀飯,可能七八點時,來吃飯的人會多些。

  他第一次提妻子,一句帶過。我聽別的老師說過,他妻子在一所小學工作,做辦事員,不教書,女兒只有七歲,就在妻子的學校上學。好象都不在南岸,在另一個偏遠的郊區。他想告訴我他家裡經常沒有別人,我知道他的暗示,可我沒有接他的茬。

  「你的眼睛能代你說話。」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快,「你藏不住,你的思想,包括你每個小小的念頭,你的眼睛都告訴了我。」

  對此,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我在心裡對他說:我唯獨藏起了我的孤獨,我拒人千里之外,我絕望的需要總想把自己交付給一個人。但是我不能讓我的眼睛說出這種渴望,我怕它們洩露我的內心,以致我不能與你的眼睛對視。

  3

  他們兄弟倆:弟弟略高,哥哥略矮,二人的面貌都略帶點憂傷。父親病亡後,母親辛辛苦苦把他們帶大,他們相差四歲,形影難離。文革開始,造反了,他們先是在家操練毛主席語錄,用語錄辯論。然後他們走出家,都做了造反派的活躍分子、筆桿子,造反派分裂後二人卻莫明其妙地參加了對立的二派。

  這樣的事,在這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算不了什麼稀奇。在1966年,在1967年和1968年,連在家糊布殼剪鞋樣的老太婆,都能倒背如流好多段偉大領袖或偉大副統帥的教導,講出讓人啞口無言的革命道理,家裡人經常分屬幾派,拍桌子踢門大吵。

  很快就出現軍人拉一派打一派的局面,軍內各派借文革互相清算。「八一五」一派有駐守重慶的54軍在後面支持。後來派駐重慶的53軍,支持「反倒底」。人們這才發現這城市有那麼多巨型國家軍工廠,現在被不同派控制,這城市成為文革武鬥全國第一戰常各個制向點、交通要道、江上山上高音喇叭日夜狂吼,經常夜裡戒嚴。在1967年上半年開始動刀動棍,7月就真槍真炮地打起來。

  那時,兩江三岸幾乎每家床底下的雜物都被拉出來,床底放上席子。床上不睡人,堆放著棉被,疊放所有的枕頭。每家都以為如此,可防隨時從江上和對岸射飛來的子彈和炮彈。許多人家備有杠子、鋼釺。抗戰時期防備日本飛機空襲,在山坡上挖的防空洞,因為是石洞,保存之好,可能世界第一。七十年代為了準備打核戰爭,又加深加固,再挖鑿一批,城市的內臟早就象蜂窩,到處是一個個相連或不相連的洞穴。離防空洞近的,一條街的人都去防空洞躲藏。每天天未黑盡,不管天有多熱,都趕緊閉掉大門,用杠子頂住門,各自把鋼釺剪刀菜刀等自衛傢伙,備在方便的暗處,早早熄了燈。

  醫學院謝家灣有一夜武鬥,機槍架著射擊,坦克也開出來打。誰也沒見過那陣勢,特別是中學生大學生,慌亂中不擇路奔跑,翻牆的人太多,牆隨著人倒,壓死的人不比打死的少。

  8月,武鬥進一步白熱化。

  「八一五」和「反倒底」兩派,為長江上的決戰作了足夠的準備。南岸、城中心、江北要害之處都設有強火力點。貨船輪渡都停航,江上冷清空曠得異常。連城中心的中心地帶解放碑交電大樓,「反倒底」的「完蛋就完蛋」廣播站,九頭鳥式高聲喇叭也暫時啞了。天空安靜得發白,沒人在意氣溫上升悶熱。靠江岸住的人們見勢不妙,紛紛躲在床底下、防空洞裡。

  「紅配綠,醜得哭,紅配紫,一泡屎」、「閏七不閏八,閏八用刀殺」。1967年8月8日,我正是能隨口念叨這些諺語的孩子中的一個。我的三哥的膽子賊大,那年他十六歲,登陸艇往兩江三岸射炮、江上大戰時,他一人跑到面對朝天門碼頭的八號院子嘴嘴,趴在岩石上看個痛快。

  父親彎著身子,貼著房子的牆壁躲避子彈,去逮三哥。父親急出汗,邊走邊大聲叫:「三娃子!三娃子!」我快五歲了,好奇地悄悄跟在他後面。

  嘉陵江流入長江的地方,船的殘骸碎塊有的在燃燒,有的冒著濃煙。一艘登陸艇靠近江中的烏龜石,屁股在水中,頭還在江面上,正在下沉。另一艘登陸艇往下游那頭開得快沒影了。

  八號院子嘴嘴沒三哥的影,父親往江邊的石階走,一回頭看見我,一隻手指著家的方向吼道:「回去,快些給我滾回去!」

  父親的樣子真凶,我楞了一下,就沒命地往家裡跑。

  三哥說一看到登陸艇下沉,他就奔下長長的石階到江邊,潛入水裡,撈到一個摸起來不錯的東西,遊上岸來一看,只是一個塑料長筒,裝著十多個羽毛球。原來被打沉的艇上,是些好體育的學生。父親冒著彈雨把三哥抓回家,往床底下一塞,他還在得意地整理羽毛球。

  「反倒底」從下游軍工廠開上來的登陸艇,從嘉陵江殺出「八一五」的炮艇和一艘小火輪,在江上對戰。兩艘軍艇,四周都是用裝甲車的鋼板焊封的掩體,僅留槍炮眼。「八一五」大部分是學生,也有工人,裝備也不錯,但顯然不是「反倒底」登陸艇中轉業海軍的對手。「八一五」的炮艇被打了十二個炮眼,主機被擊中,來不及掉頭逃走,就進水朝下沉。

  歷史老師親眼看見他們這一派射出的一顆炮彈,擊中對方的小火輪,轟地一聲爆炸開來。

  他最初也不能確信弟弟在小火輪上,據「八一五」裡的人講,弟弟這種「秀才」,本來在岸上「後方」,自己跳到了小火輪上的。處理打撈屍體時,只發現了弟弟的透明邊框深度近視眼鏡,那副眼鏡,以及一堆江中撈上來的不知何人的斷肢,一起埋在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裡。當年,這個全國武鬥最厲害的城市,有不下二十處比較集中的武鬥死難者墓區,專門葬著一批又一批誓死保衛偉大領袖的人,至今只留存沙坪公園一處,某些墓碑上有的有姓名,大部分連姓名也沒有,當時墓都做得很堂皇,刻有毛澤東書法大瀟大灑的詩詞和語錄。文革中期派別被解散後,就無人看管,碑石七歪八倒,長滿荒草,成了一大片亂墳。

  他的母親聽到噩訊,正在家裡編織絨線衣,鋼針插進手心,一聲未叫得出來,中風死去。

  他退出派仗,回到家裡,家裡已被弟弟那一派來抄砸過。

  「8月8號,打槍打炮」,成了這城市一個新的諺語,表示不吉利。時隔十三年,有人將自己的親屬從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挖出,重新安置時,嚇得魂飛魄散:「是冤鬼哪!冤鬼!」屍體只剩骨頭,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奇怪的是頭顱骨全變成了綠色。有人說是由於射進腦袋的銅子彈,隨著腦子爛成水,染得滿顱骨銅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