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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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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把我叫出去,說今天你別去上學,陪我。我也不願去學校,我不想見到歷史老師,他讓我等了個空,他誘騙少女,又欺侮少女。

  在窄小的巷子拐來拐去,大姐停在糧食倉庫旁的一個院子門前,讓我一人進去,叫她的一個老同學出來。她這次回重慶,心神不定,老在找什麼人似的,像是故意找事做,好忘掉她又一次失敗的婚姻。我說,你沒有不敢做的事,你怕啥子?

  大姐求我幫個忙。

  「是個男的?」

  「人小鬼大!女的女的,你快點進去。」大姐催促道。

  跨入院門就是一大坡石階,比我家所居的院子小多了,住了幾戶人,我找到天井左手第一家,一個老太婆在剪幹紅辣椒,她聽我重複好幾遍話才說,「不在。」

  我問,「啥子時候在呢?」

  「不曉得。」老太婆不再理我了。

  我走下石階,對站在院門口的大姐說了情況,大姐說,那老太婆是她同學的媽,即使女兒在,也不肯讓女兒出來。臭老婆子,耗子精!

  她咕噥了幾句,說這個女同學和她一起下鄉到巫山,在同一個公社,以前關係不錯,為一點小事彼此就斷了聯繫。

  大姐說1964年她到農村,一看同在一村的四個女知青,便再清楚不過苦日子開始了:一個母親是地主家庭出身;另一個是反革命子女;第三個,父親解放前隨部隊去臺灣,屬敵特子女;第四個,災荒年父母雙亡。全是家庭成份有問題的,被哄騙下鄉,都成為響應黨的號召的英雄。夜裡有猿猴啼叫,跟鬼魂在叫一樣,知青夜裡不敢單獨出門。這個原先樹木成林的地方,大辦公社大煉鋼鐵大饑荒時,把樹砍毀了。知青住的村子還獨剩一棵很大的黃桷樹,知青沒柴燒,要砍樹。

  農民說,砍不得,砍了要出事。

  知青不管這些迷信,砍了,就此中了邪。一個女知青生小孩死在巫山,墳還在那兒。沒多久另一個女知青被區裡幹部霸佔姦淫,一直忍氣吞聲,最後和當地農民結婚,難產而死。當地風俗,產後死的只能夜裡12點後出葬。那是一個大雨天,天黑路滑,抬屍體的人和棺材全部跌下懸崖。

  二個男知青受不了當地政府對知青的不公正待遇,拉了公社二十來個知青要進深山打遊擊,準備了大刀、長茅。大姐沒參加,是因為覺得躲進深山,日子一定更苦。隊伍還沒拉進山,就被全部抓獲,兩個頭頭被判了十五年刑。

  「他們平反沒有?」我問,「現在每天報紙都在說糾正錯案。」

  「平啥子反?牢一坐進去,人就會整垮了。」大姐把話又繞到剛才那個女同學身上,說看來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另外一個男知青。當年他對大姐有情有意,大姐沒當一回事,現在她後悔了。

  大姐的第一丈夫在一個縣煤礦當小幹部,夫妻吵鬧無一日安寧,丈夫怨恨得跑去黨委控告,說自己和妻子階級路線不同,將大姐的生父養父的事全部抖了出來。第二天全礦貼滿了大字報,揪鬥黑五類翻天,他就在台下看著她被鬥。

  「不提他了,我本來就不應該和這種人結婚。」大姐說。

  「我還是覺得那個姐夫好,起碼比你第二個丈夫好。」

  「一個比一個差,再找一個也不會好。結婚不是為了找好男人。」她說著把頭往旁邊一揚,先我兩步臺階在前了。

  纜車道上,麻袋裝的糧食堆得齊整的車往山上,已被卸掉貨的空車往山下。一隊搬運工,底端下船裝車。另一隊搬運工在纜車頂端——倉庫大黑鐵門裡卸貨。與四周房子相比,那片倉庫區的房子,是南岸最結實的,處處是紅字警告「閒人免進」、「注意防火」,和毛主席語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我們走到纜車道下的橋洞旁,我對大姐說,「你還沒有告訴全部事,你上次說時間太晚,答應一有時間就告訴我。」

  「我已說了好多不該說的事。」但大姐嘴邊馬上掛了一絲笑容:「你命還是比我好,你看那年這纜車壓的就是五弟。當時你還沒讀小學,還不到六歲,就曉得一個人跑去坐船,到從未去的白沙陀造船廠找母親。誰也沒想到你能。」

  「你記錯了,我是走了二個多小時的路。當時我身上哪來坐船的錢?」我說。

  「好吧算我記錯,不管怎麼說,一個五歲半的小孩能走那麼遠的路,沒迷方向。看來你還是這個家裡的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突然警覺起來。「為什麼我『還是』這家裡的人?」

  「就是嘛!」大姐口氣一點沒變,「看你為五弟的事能吃這麼大的苦,你還沒懂事,我那時二十二歲了,從巫山農村回家生大女兒沒有多久,就明白你不會象我,你是這家裡的人。」

  「為什麼我在這個家裡不會『象』你?」我差不多抓住了大姐的衣服。我不知道大姐是說漏了嘴,還是有意賣個破綻引我上路。

  五哥拿著小竹箕,裡面已有不少幹豌豆綠豆,都是我和他從纜車上的鐵軌和石縫中一粒一粒撿的。纜車上貨卸貨間總有不少孩子,趴跪在地上,用手指挖麻袋裡漏出的豆子米粒,只是不象災荒年搶得那麼凶。饑荒算是結束了,糧食還是不夠吃,大人還是讓孩子去拾,拾一點算一點,幾天積下就是半土碗,頂一頓飯的糧食。1968年初夏,我記得我在纜車道外的沙灘,發現草裡有幾根香蔥,很興奮。但我聽到纜車啟動的鈴響,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讓開,手裡滿是泥沙。

  那天上午,向上開的纜車是空車,向下滑的纜車裝貨,從倉庫運糧食到江邊的船上。空車上坐著四五個男孩,五哥也在其中。開纜車和裝卸工人,沒管這些幾乎是熟面孔的孩子。一個孩子從五哥的竹箕抓了一把豆子,從不與人爭鬥的五哥,從那孩子的竹箕裡抓回一把。那孩子一用勁,就把坐在前邊的五哥推下車,纜車的後輪壓住了他的左大腿,開纜車的師傅馬上停車。

  我隔得不遠,看得真切,跟著五哥慘叫聲哭喊。家中幾個姐姐哥哥,唯有五哥對我最好:他從不欺負我,還教我識字。有吃的自己不吃,也讓我吃。他因為嘴有殘疾,愛躲著人,被家裡人呵斥,也不吵不鬧。

  聞訊趕來的二姐,背起五哥就跑,一路血流灑下來。二姐扯下五哥的褲腰帶,紮在他鮮血淋漓的大腿根。我回過神,跟在他們的後面。

  武鬥最凶的時候剛剛過去,兩派繼續上繳武器,但同時還在使用大炮、輕重機槍和坦克,市區水陸交通時而中斷,電、自來水供應緊張。石橋廣場診所和區一院那天都沒開門,怕醫治武鬥一派受傷者,另一派知道了來砸來打。

  二姐敲開醫院的門,在那兒大鬧起來,說小孩被纜車壓了,與派仗有什麼關係?醫生被二姐那股拼命的氣勢洶洶嚇住了,正在猶豫是不是收下五哥。我一個人奔出醫院,沒有回家,而是對直朝江邊跑。天上烏雲騰騰,連雷也未響一個,立即下起雨來。雨把遠的山巒拉近,把近的山巒推遠。

  我沿著江邊不知走了多少小時,等我在造船廠找到母親時,雨已變小,輕輕渺渺地飄灑,陰鬱的天色,暗如傍晚。母親戴著草帽正在和聯手從船上往岸上抬油漆桶,看到泥人似的我在叫她,扔下扁擔就奔了過來。

  大姐在我有前面了走出了好遠,我趕了下去。她剛才說的話,我怎麼想都不對勁,我得抓住這個機會,不想讓她溜掉。

  「你性急啥子?」大姐沒象上次那麼推來推去,爽爽快快地說:「我還沒講到在新社會,我是什麼樣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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