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


  「人這麼小,脾氣倒還不校」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堂屋裡沒燈,沒有一個人跟來。我出了院門,穿得少,外面冷極。院門外路燈被人用皮弓彈滅了,黑壓壓一片。對面朝天門碼頭的港口客運站大樓上的大標語在閃爍,似乎聽得見隔岸稀疏的鞭炮聲。我一路往公共廁所去,那個地方可避風寒,這個除夕夜不會有人。我小心翼翼走進滿地是屎尿的廁所裡,兩隻腳踩在兩處乾淨一些門背後地上。儘量少吸氣,避開一點濃重的臭熏熏的廁所氣味。我就站在那裡,渾身哆嗦,腦子十分清醒,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站下去。

  到天亮,家裡人才找到我,他們找了一夜,上上下下幾條街。誰也沒想到我會在廁所裡,是大姐尿急了,上廁所才發現了我。

  我以為母親這時會對走進屋子裡的我,說兩句軟軟的話,她用眼睛瞟了瞟我凍得發青的臉和嘴唇,自顧自地脫了鞋子就上床了。大姐嘻笑著對母親說,看來得對麼妹好點,不要看她老實,不愛說話,不聽話,說不定她會比我們有出息,以後媽媽老了還要靠她養老呢?

  「喲,曉得發善心了。」母親說,「少說這些摻水話。我才不靠她,包括你們這幾個大的。我老了,誰也不會來照顧,我很清楚,她以後能好好嫁個人,顧得上自己的嘴,就謝天謝地了。」

  4

  大廚房裡,一個瘦高女人在用抹布擦蓋著油煙的灶神爺。供灶神爺的壁龕高,有個巴掌寬的坎,停電時經常被人放蠟燭和煤油燈。不停電,則放上醋、醬油瓶之類的東西。

  那是張媽,她轉過臉,在盆子裡搓洗抹布。她住在院子最裡端一間房,有個令全院人羡慕的陽臺,七平方,擱滿了種仙人掌、蘭草、太陽花、指甲花的花盆。陽臺有水洞,下雨不會積水。除了花盆,還有二個水缸、一個裝著自做的榨菜的瓦缸。據說她是妓女,她男人在武漢碼頭用一串銀元把她買下,也有人說是解放後妓女全關起來「改造」,她男人一分錢不化就把她領來。瓜子臉,白晰的皮膚,單眼皮,瞅人時目光會飛起來,很與人不同,讓人看了還想看。

  「你的眼睛會飛?好,我叫你飛!」她丈夫用工裝皮鞋狠命踢她。她被踢得一身青腫,也從不喊叫。她是我見過身材最高挺的女人,足足有一米七個子,脖子和腿的修長,我對她的面貌反而印象模糊了。

  若她的臉不是常有青紫塊,不管化多少錢買,這個女人值得。可惜她養不出一兒半女,人說這是妓女生涯留下的後遺症。她總是默默少言語,很少有人肯與這個已經無法隱瞞身世的妓女說話。她彎著身子在空空的陽臺上,靜靜地收拾被丈夫搗碎的花盆,收拾完後,又會重新去購買花苗種植。

  張媽有個抱養的兒子,總有些紙頁發黃的厚書,趁文革之亂偷來的。那時稍有意思一點的書都是禁書,沒書可看。不過哪怕有書在售,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哪有錢買書?買個糖含在嘴裡,買雙尼龍襪穿在腳上,也比書好百倍。我家除了我的課本,就找不到別的書。

  張媽總背著兒子,讓我借閱他那些來歷不明的書。有一次,我在她家發現一本手抄本,第一頁已掉了,裡面的字跡不工整,但也可辯認出大概意思來,講的是重慶解放後不久,國民黨潛伏下來特務要炸毀這城市的故事。引子是打更老頭在一條陰森森的街上,聽見結滿蛛網早已沒人住的樓房裡,有奇怪的聲音,就推開門,上樓去察看,被嚇死了。讀到這裡,我也嚇壞了,好象聽見恐怖的腳步聲,幽幽響起在這個冷清的院子裡。我壯著膽子看下去,直看得院內院外人都詭詭秘秘。

  聽好多人說,還有一本流傳全國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已經傳進了這個城市。書不長,情節也簡單,裡面盡是男女之事詳細的描寫!那是一本最毒的壞書!為擋住資產階級腐朽糜爛的流毒,公安局對全市學校採取了好幾次襲擊行動,搜書包,追查抄寫之人,進一步追查炮製此書的壞分子。不知多少人為此書進了監獄,甚至送了性命。我充滿好奇地等著張媽的兒子傳過這本書來——張媽不識字,我要書,她就拿給我看。但這本書,她兒子可能藏得太緊了,我很幸運,始終沒能看到。

  張媽的寶貝兒子被兩個公安人員從院子裡帶走,勞教了好幾年,或許就跟這本書有關係。張媽哭天潑地,咒書燒書,鬧得轟轟烈烈。

  我想起有一個深夜,張媽端著一盞煤油燈從後院走到前院,為兒子開門,兒子在門外抱住一個農村來的姑娘不放。張媽光著腳丫,就站在門裡候著。我赤腳站在閣樓的小木廊上,正好看到那個情景,張媽不敢驚動他們,又不好讓他們到屋裡,只是不時用手去遮護風吹著的煤油燈,燈芯的微光照著她苦惱的臉。

  講共產黨帶領窮人鬧革命的革命小說,倒是可以從學校裡借到。千篇一律的描寫,也吸引我,我喜歡小說裡窮人要翻身得解放的那一股子氣。我也要翻身,第一要在家裡翻身。

  母親的一件舊黑絨呢短大衣,她給大姐二姐四姐穿,一個接一個輪著空換。我想試一次都不行,母親說我穿上太長。四姐說,穿爛了,也不給你穿。半夜我恨不過,就對她說了「我要翻身!」

  好吧,讓你翻個身!四姐在床上往牆根擠讓出一個地方。

  那年我十一歲,我想穿母親黑絨呢短大衣,想極了。我終於等著家裡沒有人的時候。拿著剪刀剪掉大衣一截,用黑線把邊裹好縫上。我把改短的大衣穿在身上,喜滋滋的,覺得周身都暖暖和和。

  事發後,二姐把我拉上閣樓,她取出小木廊倒掛在欄杆上的長板凳,放在二張床間,閂上門,逼我趴上去。

  我緊緊抓著木凳的腳,眼睛盯著地板。二姐從床下抽出木柴,扒掉我的褲子,打我的屁股,嘴裡嚷著:「你還不認錯,還要強?你恨啥子,你有啥子權利?」二姐那麼小的個兒,哪來的氣這麼狠地打我?我忍著淚水,就是不求饒。木柴刺鑽在屁股肉裡,沁出血來,二姐才住了手。

  二姐橫了心打我的事,我一直未和人說,對父母也沒說。可能由於這件事,她對我另眼相看。同學捉了班上一個蓬頭垢面的女生身上的蝨子,趁我不注意放在我的頭髮裡。二姐發現我總是不停地抓頭髮,扳過我的腦袋一看,發現生有密密麻麻的蝨子。二姐用煤油澆了我一頭,找了塊布把我的頭髮嚴嚴實實包起來,不讓出氣。我頭悶眼花,約摸等了一個鐘頭左右,二姐才解開布。看著漂浮在臉盆水中的一片黑而扁的蝨子,我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用煤油悶死蝨子,使我的頭皮頭髮大傷,發質細而脆,本來就不黑亮,此後就更加發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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