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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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袍哥頭子被捕了。1950年,共產黨決定用大兵力剿四川的反共遊擊隊。大鎮反大肅反延續了好幾年。重慶逮捕了所有袍哥頭目,各種道會門的頭子。城裡的幾個刑場每天槍斃人,斃掉的人大多沒人敢去認領,就地挖坑埋了。南岸的刑場在柿子溝,被槍斃的還有寺廟主持法師,好多老頭老太、虔誠的佛門信徒,為法師之死暗暗悲泣。但這一帶的老百姓,卻興奮得天天茶館客滿,也許是重慶人喜歡吃辣椒,吃出來的好事性格。 母親挺著大肚子,抱著女兒在家裡戰戰兢兢。 有人悄悄給她捎來口信,袍哥頭子在監獄裡,要她帶女兒去監獄看望他。母親猶豫不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清晨,母親雙眼紅腫,出了家門,她沒有帶大姐。 母親大著肚子在監獄門口小房間裡,報了名字,登了記,卻沒能被允許見面。反落了個記錄在案,坐在回南岸的過江輪渡上,她氣惱萬分,但一點也不後悔。 母親得到口信已晚了好幾個月,袍哥頭早被綁赴刑常那天是大鎮壓,據說,赴刑場的途中死刑犯們在車上暴動,一群死囚跳車亡命沿街奔逃,手提機槍只能就地掃射。 擁擠的船艙裡十分悶熱,母親抹去臉上的淚珠,定了定神。她早就不應當為這個男人哭了,可還是沒能止祝船舷外洶湧的江水,一浪一浪,搖晃著她的身體。 還是多年前,有一次母親和袍哥頭子在街上坐人力車,遇到敲敲打打長長的隊伍,紮斷了街口。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孫舉著哭喪棒在前頭,棺木後面,身穿素衣的人抬著紙糊的轎、馬,抬著綢緞制的禮服、官服,薄絲絹掛在靈幡上。奏樂嗚炮,燈彩搖紅。 他對正觀望出殯得發楞的母親說,別羡慕別人,等你媽百年後,我一定為她大辦,請和尚道士作法事,超度亡魂,擇吉日吉地下葬,祖墳風水好,後人才會發跡。他摸准了母親想對鄉下的外婆盡孝的心事,這一招很准,她是心領了。 外婆死在重慶,死在母親家裡。鄉下大舅二舅砍了竹子,做了滑杆,把病倒的外婆往重慶抬,靠張嘴問路和半乞討,走走停停,走了四天三夜,好不容易捱到重慶的江北,搭乘船才過了江到南岸。母親一見他們就哭了,說,為啥子不寫信來?我就是借錢也要讓你們坐船來!兩個舅舅頭上按照鄉下走親戚習俗,纏了根洗白淨的布,都成灰色了。院子裡的人說,是抬來一個死人,頭上纏的啥子裹屍布?兩個舅舅急著要回去。母親湊了二十元路費,叫他們坐船。 大舅說不坐船,二妹,你這些錢我們回去能做大事。 母親送外婆上醫院,醫生說治不好。母親去抓草藥熬,那段時間我家的房子裡全是草藥味。外婆臉和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肚子裡全是蟲,拉下的蟲象花電線一樣顏色,扁的。外婆按住肚子縮在床上,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過了一個冬,小年剛過,大年未過,直到那個寒冷的半夜,外婆一聲尖銳的呻吟後,就痛昏死在家裡尿罐上。母親把外婆扶上床,外婆醒過來說的唯一的話,就是要求她把還在鄉下挨餓最小的弟弟弄到重慶來,讓他有口飯吃,讓他識幾個字。看著母親點頭,外婆才咽了氣。 1953年外婆死的那天,母親打來一盆溫熱的水,用毛巾給外婆擦臉、脖脛和身子,把外婆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外婆穿著母親手縫的衣鞋停在一塊舊木板上,在堂屋緊靠我家房門邊。沒有人號陶大哭,沒有請人來做道場,沒有花圈祭帳,也沒設靈堂,一盞燈芯草點的菜油燈,一閃一閃照到天亮。外婆被草草埋葬在三塊石山坳的野墳堆中。 一年後母親的小弟弟從忠縣鄉下拿著地址,一人問路來到重慶。這個十一歲的少年到我家時,穿件老藍布長衣,一條爛褲,從頭到腳又髒又臭。大姐還以為是農村叫花子,叫他滾開。母親從屋裡出來,止住大姐,告訴她:「這是你麼舅。」 麼舅只上了四年學,就私自逃學去挑河沙掙錢。母親知道時,他已在一家機械廠找到一份零時工,他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好,認為自己拖累了姐姐一家。母親要他別去廠裡當抬工,回學校,念不走,就降一年二年級讀。 麼舅不肯,說他得養活自己。 母親說你不聽話,我就當沒你這個弟弟。 麼舅給母親跪下,磕了個響頭,就住進廠裡集體宿舍。 麼舅偶爾也來我家,二人話頭總轉到外婆身上。麼舅說:以為解放了打倒地主,日子會變好些,沒想到還是差吃的。媽為節省,只喝井水。 母親說:媽死了,我後悔沒給她留張照片,現在想看媽,都想不起她是啥樣兒?只記得媽梳了個髻。 麼舅說:媽和姐姐樣子象。媽被哥哥他們抬走時,媽拉著我的手不肯放,我追她追了好幾匹山。 母親說:那陣只想到媽病,盼她病好,哪想到她死? 外婆咽氣時也未諒解母親當年逃婚的事,這也是母親的心玻母親一次次夢見外婆到她床前來找她,倒也未提逃婚的事,這是外婆驕傲,不願提。外婆只是埋怨母親,說母親不管她,說她依然餓肚子,孤孤單單,遭人欺。外婆還說她找三姨——她的親外侄女,卻怎麼也找不到。母親也從未找到三姨的墳,三姨1961年餓死後據說是被埋在長江大橋南橋頭的山坡上。那時還未興建大橋,野樹野草亂石成堆,沒立個碑,就等於消失了。修建大橋時,早被推土機鏟得一根白骨也不剩。 母親是在外婆死了十七年後,夢見她十七年之久,才把外婆的墳打開,用一塊白布裝儉屍骨,放好在一個小木箱裡,讓麼舅送回家鄉,葬在老房子後山坡外公的墳旁。之後,母親再也未夢見外婆。家鄉來重慶的人說,外婆的墳前一下雨,總生出一片地木耳,黑黑的,在有月亮的夜裡去摘,回家不洗就能吃,不沾沙土。 3 未到晚年,母親的眼睛就總是不乾淨,每隔一會兒就得用手絹擦,不然,就被綠綠的沾液堵住眼角,又痛又癢。「這是懷孩子時惹上的,」她對我們說,「不管有天大的事發生,在懷孕時,別哭,別象我,落上這種病醫都醫不好。」 我現在明白了,母親是指她懷孕時,去探監,路上哭得太傷心。 大姐不太相信母親敢去監獄探望。在這件事上,大姐對母親的懷疑或許真有道理,她做女兒的,對這點應當最敏感。 「你父親就這麼死啦?」我拉著大姐的手,這個男人,與我沒有太大相干,卻讓我心裡一陣難過。我與大姐握在一起的手,從來沒這麼緊。 不料過了一會兒,大姐猛地蹦出一句叫我莫名其妙的話:「他就那樣死,就好了。」 她挑了塊石頭坐下,背對著江面,不待我問,就說起來。 那是一個星期天,許久沒有走船的父親的消息,母親抱著三歲的三哥,帶著大姐過江去輪船公司打聽。走到朝天門,母親換了下手,把三哥抱在右手邊。港口旁的一大坡人和車相混的馬路,不下雨也陡而滑。心事重重的母親沒注意一輛板車急滑而下,等她發現,板車已近在咫尺,她抱緊三哥往路沿一讓,朝嚇呆的大姐喊:「跑開呀!快點跑開!」她閉上眼睛,大姐不被撞死,也會被撞個大傷,那板車翻掉,拉板車的男人不死也會受重傷。但板車奇跡般刹住了,雙方都嚇了個半死,一張口,卻都楞住了。 是袍哥頭的舅爺,他直呼母親的姓名,連連叫道:「是你啊,你們母女倆讓我找得好苦!」他雙鬢已開始發白,袖子和褲腿挽著,穿著一雙沾滿泥灰的膠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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