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春天剛過,夏天來到,廁所裡氣味已很濃烈。她蹲在靠左牆的坑上,突然張開大嘴,張開眼睛、鼻子,整張臉恐怖得變了形。蟲從她嘴裡鑽出來,她尖叫一聲,倒在沾著屎尿的茅坑邊上。排在我前面的矮個子女人走過去,把女孩往廁所外空地拖,一邊沒忘了警告我,「那個坑該我了,不准去占。」

  女孩被放倒在空地上,因為沾著屎尿,排隊的人都閃避地看著。矮個子女人叭叭兩個響耳光刮在女孩臉上,不省人事的女孩嚇得醒過來。矮個子女人嗓門尖細地說:「有啥子害怕的,哪個人肚子裡沒長東西?」

  母親對我們四姐妹說,新鮮蔬菜水果,我們享不到那個福,但你們得講衛生,生小孩後要格外注意。天冷天熱都得在睡覺前清洗,和腳盆分開,單獨一個盆,十女九痔。你看你們幾個都沒生痔瘡,全都靠我從小到大關照。

  我母親有便秘,我們家四個女孩都有,住在江邊貧窮地區的女人,很少能倖免。儘管我母親再節約,也肯化錢從店裡買消過毒的衛生紙作草紙,不象其他人家用舊報紙、寫滿字的作業本、包食物的紙。我們從小就知道到近郊農村田坎去挖茅草根,摘竹葉尖,煮水、泡水喝,這類土方能緩解便秘。但清熱解毒最有效的是苦瓜籽,熬出的水極澀,捏著鼻子往嘴裡倒。喝完後,趕緊用冷水沖掉苦味。這裡的女人,與這個地區一樣,下水道總是個問題。

  的確,這屎拉得實在不容易,多少雙眼睛盯著排泄者的前部器官,多少人提著褲子,臉上冒汗憋著大小便地候著。年齡大的,蹲上茅坑,享受自己一時的獨佔權。排隊的人,則會毫無顧忌地盯著沒門擋蔽的茅坑,她們嘴一敞開就難以封住了:誰的誰的子宮脫落,肯定是亂搞男女關係;誰的誰的下身生有紅斑濕疹,是婊子,賣逼的,不爛掉才怪。

  排隊緊張,上廁所也緊張,我總要帶樣東西,裝作不在意地擋在自己面前,有時是蒲扇,有時是一本書或書包。要讓衣褲和鞋不沾著屎尿,又不讓蠕動的白白紅紅的蛆爬上自己的腳,又不能讓擋著自己的東西碰著茅坑的臺階,還得裝隨意,不能讓等著的人覺得我是有意不讓人看我的器官。否則,碎嘴爛嘴婆娘們必定會說我有問題,什麼好東西遮起來見不得人?

  那天我在關茅廝看見人吐蛔蟲時,突然失去了便意,輪到我,我卻走開了,排隊的人稀奇地看著我。

  後來我的嘴裡也冒出過蛔蟲,見過一次這種事,身臨其境就不那麼恐怖。我沒暈倒,但反應依然不太對勁:我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飯豆,那些紅豆子煮爛後,吃起來很粉,易飽。剛走到天井,豆子扒進嘴裡,還未咀嚼,便哇地一聲從嘴裡鑽出蛔蟲,整整一尺長灰白色肉蟲子,掉在地上還在蠕動。我未尖叫,而是把手中的碗當球一樣,朝上拋去,用勁太足,碗竟擱在瓦簷上,豆子從半空墜落下來。地面的青苔上灑了烏紅的一顆顆豆子。我閉上眼睛,淚水奪眶而出,不顧一切地猛踩那在地上甩動的蛔蟲。

  這件事,我不願意告訴任何人:一件本是很痛苦的事,被我的動作弄成魔術表演,大半滑稽小半可怕。

  父親帶我去石橋的藥鋪抓了三副藥。父親說,中藥好,中藥沒副作用。烏梅,川楝子,檳榔片,木香,川椒,乾薑,大黃等等一大串奇奇怪怪的名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入盛了水的瓦罐裡,微火熬。熬好的湯藥,我盛了一碗又一碗,狠著勁往肚子裡灌。要是母親在家多好,一星期才能見到她一次,以前我無所謂,這一天才覺得非常想念她。

  當天晚上,我的肚子就氣鼓氣脹,象有妖精鬧騰開了。

  我拔腿往院門外跑。

  別去廁所,父親叫住我。待我進屋後,不等我閂門,父親在外面把門反扣了。他在堂屋坐著,把守著門,不讓我的姐姐哥哥和鄰居們闖入。

  3

  每天傍晚,太陽落山之際,便有近郊農村生產隊來收糞便作肥料。

  「倒桶了!」擔著大木桶的農民,天熱下雨,頭上都一頂舊草帽。他一聲吆喝,整條街的人都從自家門後、床下、用布簾遮住的角落裡,端出存放糞便的尿罐、馬桶和夜壺,小心翼翼,象捧著祖宗八代的靈位似的。不知從哪年做下的規定,倒尿罐是我的任務。往收糞便的木桶裡倒完後,用淘菜水、洗衣水和竹涮子涮乾淨,再捧回家。洗尿罐的髒水順著石坎流下坡,那一坡樹長得又粗又壯,枝葉繁茂。

  萬一我錯過了農民收糞便的時間,就只得把笨重的尿罐,提到公用廁所的大糞池去倒。雨後路全是泥水,溜滑,好幾次我跌倒在地上,屎尿潑了我一身,黃陶泥的尿罐摔成幾瓣。我爬了起來,趕緊奔回家,用篼箕裝灶坑下燒過的煤灰,鋪在潑灑在坎溝沿和泥地的糞便上。再掃進簸箕,倒進糞坑。弄髒的地很難清除乾淨,自家灶下的煤灰都扒完了,還不夠用,又去求鄰居同意扒他們灶下的煤灰。我怕過路的街坊駡街直指父母祖宗的本領,不管有多遠,被挨了罵的父母一定能聽見,當然要把氣出在我頭上。

  每次闖下這種爛禍,我總是覺得哥哥姐姐,還有父母,和街坊一樣漠然地站在院外的臺階上,俯視我滿身惡臭緊張地忙亂。

  或許他們那樣做,不過是為了提醒我,做錯事就得挨罰。但我卻無法往心寬處想。他們為什麼不肯伸出手幫我,而總讓我看到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記得十二歲那年一個下黴雨天。母親見我一動不動,就問我怎麼還不走?學校已敲過頭遍上課鐘聲了。

  我手吊著書包帶子,怯生生說,老師說就我未繳學費,放學後,我已被留下來兩次。

  母親的腰傷應早好了,不知那天她為什麼沒去上班。她坐在了床頭,看著我說:「好象剛繳過學費,怎麼又要繳了?」

  「那是上一學期,」我的聲音不大,但臉已漲得通紅,要錢是我永遠也學不會的,哪怕向父母要錢。

  母親半晌沒作聲,突然發作似地斥道:「有你口飯吃就得了,你還想讀書?我們窮,捱到現在全家都活著就是祖宗在保佑,沒這個錢。你以為三塊錢學費是好掙的?」

  每學期都要這麼來一趟,我知道只有我哭起來後,母親才會拿出學費。她不是不肯拿,而是要折磨我一番,要我記住這恩典。母親對姐姐哥哥們,就和我不一樣,最多讓他們要二三次便給了,不象對我。母親對我不是有氣,而是有恨,我對她說:「當初你就不應該生我。」我把書包緊抱在懷裡,身體蹲在門檻邊,咬住牙齒,生怕眼淚掉下來。

  「不錯!我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可是母親沒說這句話,這是我從她的目光裡讀出來的,那目光冷極。我扔了書包,出房門,穿過堂屋陰暗的光線,我的心在嚎叫:我不想活,這個家根本就不要我!

  樓梯在我腳下吱嘎響。我沒有抓扶手,而是三步並二步地奔上閣樓。

  我站在布簾前的床邊,摸出四姐枕下一面小圓鏡,舉起來照自己。如同每次梳頭後的動作,可這個清晨我左照右照,都看不見自己的臉。

  四姐走進閣樓,我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她聽見我的話,雙眼馬上睜圓了,嚇死一般沖下樓梯,大聲喊叫母親,叫二姐,叫三哥。她的聲音尖厲悠長,象唱歌一樣悅耳。我面對鏡子,鏡子仍是鏡子,沒有我。鏡子墜落在地板上,沒碎裂,只是反了個面,兩個胖娃娃擁抱麥穗玉米的豐收景象。

  我不再屬￿自己了,我感到自己倒在地板上,雙腳奮力朝外一蹬。

  一片喧嘩聲,有人湊近盯著我說:「她收屍了。」

  我收屍了?我死了,才十二歲,就這麼死去?我的結局原來是這樣。這一刻,我輕飄飄地,不著邊際,沒根沒依的,原來死如此簡單、輕快和鬆馳。

  很快,另一種感覺升上來:追悔莫及,難以言說的懊喪。我渴望再活一次,哪怕比前一生更痛苦。我還剛剛開始活,我不必死,我就是要活!就是要不顧一切地長大!

  我在圍攏的人群中察尋母親,我想對她說,要她燒掉我的日記,它在床底下。我看不見母親,我在拚命找她,用一種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語言,繼續對她說:別留下我的模樣,燒掉我僅有的那幾張照片——只要能允許我繼續活。

  仿佛有人在扳起我的頭,很重,很痛。上樓梯的腳步聲不像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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