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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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井裡人極多,站著蹲著,以舒服但不雅觀的姿式,圍著一個走街串戶的中年男人。無論他在哪個院子停留,都會帶動一批人觀看。 他捉住乳毛未幹的雞公,反剪雙翅,小雞便乖順地伏在地上,伸長脖子,可憐巴巴地瞧著眾人。中年男人去掉絨毛。帶刀刃的鐵勾輕快地插進去,「擦」地一下拉出一塊血肉。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去掏。被閹割的雞的卵子被放進碗裡。雞主人一般都要卵子,拿去熬湯喝。 這裡人相信吃啥補啥。殺雞鴨,經常把苦膽摘下往嘴裡吞,說是要大清熱,還得趁新鮮。雞胃鴨胃的內皮剝下,洗淨曬乾,一個能賣二分錢,化食,通氣。菜市場肉案上,牛鞭粗長地掛在最醒目的地方。 閹雞的主人若不留卵子,可以少付一角錢。中年男人將就小刀叉起卵子,從褲袋裡摸出鹽瓶,撤上鹽,然後用一塊不知原來是何種顏色的布,對折包好後,放入帆布包裡。 被閹割的小公雞,歪倒縮在堂屋樓梯角落,不再有雄性的高叫,沒人看它一眼,人不知道雞也會痛。 烈屬王媽媽的孫女,有張蘋果臉,很稀罕。這條街的孩子,在成人之前,都瘦骨仃伶。院子裡的人端著飯碗,到院門外吃走走飯。她要上小學了,有人問她長大做什麼? 「騸雞巴。」她一清二脆地答道。 這個女孩如果明白她說的是什麼,長大必是個最徹底的女權主義者。但是南岸的人認為她沒出息,女孩被父母打了一頓。遇到人問她長大做什麼時,她不作聲了,有時候還是冒出一句:騸雞巴。她可能腦子有問題,閹割雞巴血淋淋的場面,對她刺激太大。 我想我可能生病躺了一天,也可能是兩天。 我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腳吊在床邊,伸進圓口單扣黑布鞋,覺得閣樓不象睜開眼睛時那麼旋轉,牆仍是牆,桌子仍是桌子,一旁布簾仍掛擋著另一張床。屋裡就我一人。我右腳先下地板,落在肉墩墩的一個東西上。我驚異地跳開,低頭去看,一個比我腳還大一二公分的老鼠,抽也未抽動一下,躺在那兒。 從床底下抽出兩根細條的木柴,我把老鼠夾起,一步步走到閣樓門外小木廊,準備下樓梯。老鼠象活了似的,從夾著的木柴中蹦出,彈在樓梯口上,直落在堂屋地上。我終於止不住大叫起來。 天井裡只有個剃頭匠,用一個刷子清掃一個男人的脖脛。還有兩個男孩在院門坎上,給白晃晃的蠶喂桑葉。天井靠水洞邊,有人在倒涮禍水。 我驚駭的叫聲,不過是又尖又細的輕輕一嚷。院子裡的人仍是各做各的,我叫第二聲時,父親從樓下探出腦袋問:「六六,什麼事?」 我指著樓梯下死老鼠躺著的方向,喉嚨哽住說不出話來。父親眼睛不好,看不到。對門鄰居程光頭動作快,拿著夾煤球的火鉗,一邊夾一邊說:「喲,見血了。」 「見血了?」他的老母親這會兒耳朵特清晰。 「見血了!」他回答。 「見血就好,就順當。」老太太說。 「是一腳踩死的?」他扯開喉嚨朝我喊。 我點點頭。 「一腳踩死好。」不知老太太怎麼看得見我,雖然她在自家門口內的圓凳坐著。「一腳踩不死,不能再添一腳,就得用別的方法,」她慢吞吞說。 「會啷個樣呢?」程光頭比他的老母親還煞有介事。 「補第二腳,耗子哪怕死了也有二道命,就會生鬼氣,纏得院子裡雞飛狗跳嘍。」老太太說得很肯定。我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回到閣樓裡。 這天晚上,四姐和德華未回家。大姐也沒回家,不知上那兒去,她一定是故意不回家,為了避免我的糾纏,她知道我不向她刨根問底是不會罷休的。夜裡又響起嬰兒的哭啼,挑人心煩。我感覺身體好多了,手摸額頭,溫溫熱熱,不象昨夜那麼發燙,最多後天就能打起精神去上課。 5 第二日上午,我聽到樓下有人在問我的名字,聲音熟悉極了。我趕快走到閣樓外小木廊上,歷史老師站在堂屋。在父親注視下,我慌忙請他走上閣樓。 「沒有你坐的地方,」我結結巴巴地說,同時手腳緊張得不知如何擱才是。我站在小桌子邊。生活和幻覺總難一致,但也許是我想像得太多了,他才會竟然會在我未想到的情況下,來到我這個陰暗發黴的閣樓。雖然我從不諱言家窮,現在他到我的家,一下子逼近了我的私人生活,我沒作好準備,我強烈地感到赤貧的恥辱。 「你願意,你就坐床邊,」半晌我才說,我仍舊站著。 「你生病了?」他就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我猜著了。你昨天沒來上課。晚上我的輔導課,平時你都來的。」 我沒作聲,他的聲音在閣樓裡聽來有點渾厚,也比在教室裡清晰。他說:「沒事吧?」 我頭一歪。 他見我沒話,這才去環顧四周,說比他料想的條件還差些,但他很喜歡這個我從生下來就住的閣樓。「你說你經常從天窗望天上的雲,與在江邊看雲不一樣:雲不是朝同一個方向飄。」 他記得我說過話,記得很清楚。但感動我的不是這個,而是他說他喜歡我家的閣樓。 這時,歷史老師拿出一個大牛皮紙信袋,遞給我。 「給你的,」他說。 「書?」紙袋是封好的,一拿過手我就猜,「什麼書?」 「你等會兒沒人時再看,」他眼光似乎有點發顫。 我抬起臉來,沒說謝謝,我感到自己有好多話要對他說。但我喉嚨堵塞著,說不出一個字,我繼續望著他,傻癡癡的。 他卻站了起來,說上完課,正好有其它事路過這一帶,他就拐下了野貓溪副巷,順便來瞧瞧。 原來他並不是專門來看我的,我正失望的時候,突然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頭,我的手握著紙袋,緊張又激動。我怕他的手從我的肩頭移走,他的手真就移走了。他表示要走,「你想出去走走嗎?」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去爬爬山,怎麼樣?」 我沒吱聲。我若和他一起走出去,院子裡的人會搬弄是非。 我的想法看來被他揣摸透了,不等我說話,他就說他先走,下午2點30分左右,他在第五人民醫院門診部門口等我。 我送他下樓,在天井石階前停住,直看著他的身影從院門口消失。 「誰呀?」石媽的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 我想果不其然,這個多嘴婆,說不定就一直守在我家的樓梯下,算著時間。這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有個成年男子來找我。 「你不說,我也曉得,他父親是個牛鬼蛇神,不就是滿南岸打爆米花胡豆的糟老頭家老大嘛?這個人成了家有老婆孩子,哼,他來找你做啥子?」 「不關你的事,」我冷冷地說,朝堂屋裡走。 正對著我家房門的板牆上,掛鐘指著11點45分。這個鐘要麼遲二分,要麼快二分,發條定時上,及時扳正鐘點,也沒用。 上閣樓後,我仔細地撕開紙袋,從中抽出一本挺厚的書:《人體解剖學》。封面寫著是醫學院的課本。我糊塗了,一翻開,就看到插圖,男人的裸體,正面背面;女人的裸體,正面背面,都插了長針似的標明名稱,乳房、陰部、陰毛、睾丸等等,全是些我從說不出口的字眼。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趕緊把臉埋在書頁裡,過了幾秒鐘,才抬起頭迅速地朝四周的牆看,小閣樓還是原樣,只有我一人。我再低下頭來,看生殖器官圖,我第一次感到我的陰唇好象在微微啟開,陰道裡象有一條舞蹈的火蛇,扭動得使我難忍難受。 「該死!」我罵道,「我的老師是個流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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