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就是那樣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把他恨死,決定今後再也不理他了。但在晚上躺上床時,我禁不住又想著他,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逃跑?是我不對。我撫摸自己的臉,想像是他的手,順著嘴唇,脖脛朝下滑,我的手探入內衣觸到自己的乳房,觸電般閃開,但又被吸了回去,繼續朝身體下探進,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傳遍全身,我閉上了眼睛。

  整個白天,我在努力拒絕回想與他在一起的情景,沒有想過他一分鐘。黑夜籠罩,一切歸於寂靜,歷史老師的形象便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如果那會兒他動手抱住我,我會怎麼樣,掙扎還是順從?

  我的臉紅著,耳朵裡老鼠在樓板夾層的跑動,天窗外不知是哪家的嬰兒在委委屈屈地哭啼。過了一陣,堂屋裡有人在咳嗽。我輕腳輕手在床上坐起來,咳嗽聲就停了,一躺下,那聲音又響起,故意不讓我睡覺似的。

  堂屋有個樟木棺材,又重又大,是我家對門鄰居程光頭為他的老母親做成的,用了他一個長工休假。棺材比我的年齡還大,我還在滿地爬時,就在最裡端的石牆一邊擱著了,冷冷冰冰的,有一張不夠長的塑料布搭在上面擋灰。裡面堆了陳年穀糠殼,不知誰把一個不下蛋的母雞放在裡面,一睡就是幾星期,弄得程光頭站在天井,叉腰跺腳罵爹罵娘。雞主人忌諱罵棺材會落得晦氣,但也迎著程光頭對罵開了,好象是他的雞受了委屈。

  程光頭是駁船上的伙夫,船停在江北維修,放假回家。清晨打太極拳,夜晚拉二胡,都是看不得聽不得的水平。他愛摸自己剃剪的光頭,不等頭髮長出,就要用剃刀仔細地刮掉。每回從船上回家,還未到院門口,就開始叫起「媽,媽,」一直叫到走進院門,跨入堂屋右側自家門老母親跟前才停止。他的父親在日本人空襲重慶時喪命,母親才三十出頭,未改嫁,兩隻三寸小腳,獨撐著一艘打魚船在嘉陵江上,把他拉扯成人。母親如今已是七十奔八十的人,病病歪歪,大都在屋裡躺著。

  婆媳不合,在這條街是家常便飯。可他家的情形有點特殊。他太有孝心了,半夜也會從老婆床上跑到母親床前,幫母親掖被子,怕母親受涼。老婆後來受不了,一氣之下住進紗廠集體宿舍。院子裡的人聽見「媽,媽,」的叫聲響起,就上前搭訕:「喲,孝子回來啦。」他笑嘻嘻地點點頭。

  蓋得嚴嚴的棺材,母雞在裡面沒有悶死也是怪事一樁。文革中程光頭做過工宣隊,去過北京,參觀過先進經驗,回來後津津樂道,是我們這一帶最見過世面的人。那幾年他把棺材搬回自家半截敝開的閣樓上。堂屋貼滿語錄、忠字,偉大領袖的畫像。一大早他指揮向偉大領袖做請示彙報,沒有人敢不來,我不會唱歌,聲音細而尖。

  除夕夜的飯菜太香,窮人家平時吃得節儉,過年還是有好吃的,藕燉肉骨頭,鹽炒花生米,特別是涼拌紅蘿蔔絲,上面澆了平時不會有的香噴噴辣滋滋的辣椒油。但母親不管我們有多饞,都不讓我們先動筷子,通通趕出房間,讓我們在冷溲溲的堂屋或天井站著。她一人在房內,天知道在幹些什麼,嘴裡心裡念叨著什麼。母親說不這樣,祖先會不高興。

  「祖先都不在了,啷個會知道?」我不識好歹,姐姐哥哥們都閉嘴不說,我偏要說。

  「亂講,祖先這陣子就在我們邊上站著。」母親恨了我一眼。

  等一家人可以坐攏在桌前,母親指著桌上碗筷說:「你們看,剛才筷子頭朝外,現在頭朝裡了,祖先來過了。」

  「來過了。」四姐附和。

  「六六,你拿筷子改不改?」母親逮住了我。我舉著筷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狀。

  「你看,筷子不能握在頭上,在頭上,你以後會離家遠走,再也回不來。你拿近點,這樣就總會呆在父母身邊。」

  我的手移到筷子中部。

  「不行,這樣也不對,你耳朵生翅膀了,總聽不見我的話?不能叉開筷子,叉開了,你守不住錢,會一輩子窮。象這樣,拿穩,大拇指和二指壓在一塊。看你。教都教不轉,得了,你今天先吃飯,明天給媽改過來。」

  姐姐哥哥端著飯碗,埋頭吃他們的飯,象未聽見一樣。

  一到清明節,父親有時一人,有時也帶上我和五哥去山坡挖清明菜。小心摘,留住根。他說這樣明年我們還可以摘到,餓肚子那幾年就是連根也吃了,到現在野菜越來越難找。

  這種野菜,奇怪極了,只在清明節前鮮嫩嫩,過了節就顯出老相,即使是清晨露珠亮亮地滾動在菜葉上,也那樣,有點象女人的生命。它葉不大,也不寬厚,生有一層淡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小棵一小棵。用清水洗淨後,切碎,放入和好的麵粉裡攪混,用手拍扁,一個挨著一個,放在炒菜用的鐵鍋邊上。待鍋底水幹,便揭開蓋,把鍋傾斜地在灶上轉動。熟的清明菜有股清香,粘粘連連的,有個好聽的名字:清明粑。

  父親叫我們吃清明粑時別說話,他的嚴肅勁和母親祭祖先時不一樣,有種讓我們畏懼的東西。父親遠離家鄉浙江,在戰火連綿、生死未卜的行軍途中,遇到鄉親,才知道了父母早已去世,他的祖先之魂,太遠了一些,不容易召到飄流它鄉的兒子身邊。

  第八章

  1

  拂曉前我醒了,再也睡不著。大姐在床那頭,她睡相不好,腿壓在我的身上,我把身子往牆裡輕輕挪,蓋著薄被單側身對著牆壁。

  那些早已逝去的年代,大姐在江邊不過是匆匆畫了一幅草圖,她很明顯略去不提一些至關重要的筆墨。她說的一切並不能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我在這個家象個多餘者?

  我躺在床上,腦子從來沒有這麼活躍過,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越想疑惑越深。六十年代初共產黨發現鼓勵生育之愚蠢,這塊耕作過度的國土,已擠不下那麼多人。於是,猛然轉到另一頭,執行嚴格的計劃生育。基數已太大,為時過晚,政策和手段只能嚴酷:一家一胎,男紮女結。

  中國人多了,難道我也多了?

  天亮時我就便秘了,肚子極痛。很奇怪,我心裡一有事,就會便秘。這原是從小就有的毛病,南岸女人常見的玻家裡沒有衛生間,只有尿罐夜壺暫時盛一下。人一多,就沒法用。院子裡沒有廁所,得走十來分鐘彎扭狹窄的泥路,到半個山坡的人家合用的公共廁所。廁所沒人照管,女廁所只有三個茅坑,男廁所我從未進去過,但知道比女廁要寬一倍,多三個茅坑。這一帶的男人為此常誇耀,「女娃兒生下來就該有自知之明,看嘛,連茅坑都少一倍。」

  公共廁所從大清早就開始排隊,女廁所隊伍長得多。拉肚子著急的人,年齡稍大的女人繞到廁所後,到沒遮沒攔的糞池,不顧臉地扒下褲子,蹲在邊上。男人可以隨便找個什麼地,最多跑到江邊解決問題,之後,學貓和狗,用腳把河沙扒攏遮掩上。

  不知情的人遙遙一望,——那些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腫眼皮泡的排隊者,會誤以為是一家早食店,那些人是為了買黃酥酥脆生生的油條。

  我老聽人不斷地說紅爪爪,女廁所才有的一種怪物。說是從茅坑下會突然伸出一隻鮮紅的手爪爪,抓爛你正暴露無遺的下部。嚇得人都不敢上廁所,或蹩在家裡,須叫上足夠多的人去壓陣。公安局破了案,說是壞分子耍流氓,用紅藥水染塗滿手,躲在茅坑裡裝神弄鬼。也有另一種說法:公共廁所少,不夠用,有人想出毒招,編恐怖故事,嚇唬人不敢上廁所,編故事者才能順當地拉屎。

  女廁所的三個茅坑髒到無處下腳,白蛆,還有拖著尾巴發黃的蛆,蠕動在坑沿,爬到腳邊。

  想在家裡方便,好不容易等房間沒人了,門剛一閂上,走進布簾內就聽見了朝門口來的腳步聲、敲門聲。有時忘了閂上門,隨時都有人跨進這間共用的屋來,我就只得屏住氣息,一聲不吭地等著人出去。經常,生理要求一下子就消失,那些應排出身體的東西留在肚子裡。

  2

  廁所裡女人經常拉出寄生蟲。從肛門裡鑽出的蛔蟲,有時多到纏成一團,亮晶晶的,有點粉紅。打蟲藥並不貴,但費心打蟲的人不多,認為吃藥打蟲沒什麼用處。蟲在沒油水沒營養的腸子裡,四川話說「沒撈撈,」就會不打自下,另找轉世投胎的辦法。

  那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圓臉,脖子瘦長,和我年齡差不多,她住在糧店那條街上。不清楚她怎麼跑到我們這一帶的廁所來,想是路過,或是那一帶的廁所隊伍更長。我已排到廁所內等,第二,馬上就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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