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他點點頭,說,「你還有一段路,別走小路。不用害怕。什麼都是註定好的,要逃要躲,效果不會太大。」

  我背著書包,轉身往坡下走,沒有回頭,直到肯定他再也看不見我時,才停下來想,他剛才跟我說什麼來著?

  如果我回過頭去,歷史老師一定仍然站在路上目送我下坡。只要我朝回走,走近他,我一定能看見他的臉上那只有我能看見的悲傷,他的性格不許他講出來。假若我能體諒別人,假若他能直接向我說出來,或許我們能彼此心靈靠近。

  而我正被自己內心的欲望折磨著,盼望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懷中,親吻我。

  母親從未在我的臉上親吻,父親也沒有,家裡姐姐哥哥也沒有這種舉動。如果我在夢中被人親吻,我總會驚叫起來,我一定是太渴望這種身體語言的安撫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摟在懷裡,哪怕輕輕拍拍我的背撫摸我的頭,我就會忘卻屈辱。但我的親人從未這樣對待過我。這裡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會有撫摸、親吻、擁抱之類的事。沒有皮膚的接觸,他們好象無所謂,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憶在夢中被人親吻的滋味。就這一點,就證明我不正常。

  歷史老師沒有,幾乎沒有碰過我任何部位的皮膚,可能他也害怕?

  4

  漲水前退水後,又長又寬的岸灘,沙泥裡混著鵝卵碎石,鏽黃鋼纜繃緊在地面。被波浪鑿打得傷痕累累的大礁石,猙獰地立在江水中。在漲水時讓水手膽寒的巨石,退水時變成一個形如烏龜的小島。

  每年夏天,遠遠近近的人,都到江邊較平緩的石灘地段去洗澡。我們不說游泳而說洗澡。下河洗澡的人,翻動著或凸或扁的肚皮,與河水遊耍著。精瘦的小男孩們,打水仗,扔沙彈,一律光赤著身子。泊在駁船邊的貨船上的水手們,熱得發慌,黑亮著一身皮肉,栽個迷頭,泡進一江黃湯裡。對我們這些從未見過私人浴室廁所的人來講,有一江水,不管何種顏色,怎樣折騰都是福氣。長江從上游高原奔流到四川盆地中央,在重慶這一段,水勢已經不太急喘。但每年夏天江裡仍舊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洗澡特膽大的,也有船翻扣斃在江裡的,被謀害扔到江裡的,當然也有對這個人世滿腔怨恨一頭栽下水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樣,長江絕不會被填滿。

  「快走嘍,看水打棒!」滿街滿院吼聲象鑼鼓。幾條街上的人,趿著拖鞋,捧著飯碗,順坡跑向江邊。

  看死屍,是南岸人日復一日刻板生活少有的樂趣。在彈子石渡口下端的迥水沱邊,有個鋸木廠。那兒水緩,岩石高,鋸屑總把那一段江水,擾成一種怪怪的濃湯。屍體沾裹著木屑,顏色不明不白,腫脹得象一段樹木,很難辯認出淹死的是什麼人。他們的衣服褲子早就被水流沖走,或是彆扭地裹在身體某一段,雖然幾乎赤裸,卻不易看出男女。不過,只要奔來圍觀的人中有親人或仇人,泡得發紫的臉,七竅裡就會流出鮮紅的血。

  可惜,淹斃者「認親認仇」的可能性不大。大部分屍體,從上游不知幾十幾百裡外漂來,如果不在這肮髒的河灣靠岸,就會再漂上幾百里幾千里,到更遠的異鄉。但是,如果他們漂到岸邊的時間,在淹死七天之內,還會維持最後一個性別特徵:女的仰著,男的俯著。我開始知曉男女之事後,想起這些不幸者,心禁不住怦然一動:江水泡得那些男男女女肉爛骨銷,不就是在擁抱他們,給他們最後的愛撫,性的愛撫?

  在這幢尖頂樓二層的辦公室裡,我感覺到夜色紫裡泛藍,殘留白晝的熱氣,附近水田裡的蛙鳴把亮火蟲吹出樹叢,耀眼地飛舞。

  當我一開口對歷史老師說話,就感到高興,他喝著茶,不時咪著眼睛瞅我。

  三哥在江邊洗澡的人堆裡,又瘦又黑。母親老是數落三哥:「你不要命,我還要你的命。」三哥的耳朵不進椒鹽,哪聽母親的?他的命是輕輕拈來的,隨隨便便耍的,我從來沒見他破一點皮。

  三哥身後老有二三個淌著鼻涕的小破孩兒,不管三哥理不理睬,仍涎著臉,提著松跨的褲衩,赤腳跟著他們的英雄。

  大姐的第一個女兒還只有二個月時,三哥看著嬰兒粉紅的臉蛋好耍,趁打瞌睡的大姐不防,偷偷把嬰兒抱下河去。他撤開手,讓嬰兒在江水中自個兒撲騰。大姐忽有所感地驚醒過來,跳下床,院內院外找得呼天搶地,看見三哥托著嬰兒回來,濕淋淋的衣服還滴著水,頭上沾著一根黃蔫蔫的稻草。「她不用教就會遊。」三哥說,不把大姐的怒吼當一回事。

  母親氣得臉色煞白,但也沒有動手打他,晚飯照舊給他多添了一碗。

  「水打棒,早晚的事。」大姐恨著母親,臭駡三哥。

  三哥瞪了一眼大姐,聳聳鼻子,就竄出院門,溜個沒影了,准是下河去洗回頭澡。

  「老三,你回來。」母親著急地叫道。桌上還留著稀飯泡菜。「孤頭鳥,沒良心的家什。」

  我的腳不聽使,往堂屋外走。母親一清二楚地對我說:「六六,你不許跟著去!」她急急收拾一個自己手縫的布包,裡面裝了換洗衣服和鹹菜,趕回廠裡去。她一周回來一次,總忘不了把我打整一番:絕對不准下河洗澡,單獨一個人更不行,到江邊看在岸邊耍也不行。水裡會伸出手爪,拋出套子。水不認好人,更要抓娃兒。

  從我能聽懂話能走路,母親便不斷地說水的可怕。我這個江邊長大的舵工的女兒,竟然從未學過游泳。沿江住的男孩女孩,沒有一個不是好水性。而我,也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孩子,偏偏聽進了母親不准下水的話。

  我害怕渡江,說不出來的怕。尤其是節假日,人多,象牲口擠著,艙頂有救生衣,翻船往往就一眨眼工夫,誰能搶到救生衣?有次我下坡準備過江,正看見渡船翻在江中心:一江都是黑乎乎的腦袋,象皮球浮在發怒的江水中,一冒一沉,嚇得我在坡上坐了下來。

  歷史老師沒象平時那樣,聽我說下去,而是笑話我怕水,不敢游泳。他說,游泳很簡單。女孩子學蛙泳好看,說著他站起來,走向我。繞著我走了半圈,從背後抓著我的雙臂,我的皮膚即刻火燒火燎。他的手大而溫暖,非常有力。讓我的手向前伸直,隨著他的手一起劃動。他的神態很坦然,以致他挨著我的後背時,我都沒覺察出他的心眼。

  突然明白後,我臉一下紅了,氣惱地甩開他的手,退後一步。

  他板著臉說,你不想學就算了。

  房間裡真靜,我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過了好幾秒鐘,我什麼也未等到。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次小傻瓜,就往門口走。

  「不多呆一會?」

  「不。」我說著走到門口,把辦公室門的把手握住,「我把這門關上?」

  「不用關,」他仍站在原處。

  拉著書包帶子,我轉過身勉強笑了笑。他沒動,兩眼專注地看著我。「想來就來,要不要我送?」他說。

  「不。」我說完,長歎一口氣,仿佛想把胸中的抑鬱悵惘吐個乾淨。

  我走出那幢樓好遠,眼裡噙滿淚水,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歡我,也可能就是有意玩弄我,就象小說裡那種男人,騙女人上當,然後把女人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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