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七


  「江邊百衣觀音,」她說,「文化大革命中砸爛,你沒見過。最近剛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來。快讓觀音保佑全家。」

  難得大姐提到全家福佑,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幾拜。大姐又摸到潮濕的石壁下,捧了一掌水,低頭喝了下去。她讓我去喝。我想起我們院子牆後從坡上無數家流下來腥臭的陽溝水,連聲說「不」。大姐彎下身,又捧了一掌,送到我嘴邊,水從她手指縫滴漏著,「菩薩水,香的,治百玻」她認真而強硬地說。

  我張開嘴,只得順從地喝下去,果真是清涼的泉水。「好了,」我說,「大姐,你也彎酸磨蹭夠了,現在該可以開始說了吧?」

  「說什麼?」大姐卻反問我。

  倒給她問准了。我想知道什麼?我想知道一切,但我怎麼知道大姐知道什麼?

  等了一會,大姐說:「好吧,我講給你聽,關於我的身世,我只知道我的身世,其它事我可不知道。你還得答應我,保守我的秘密。」

  我們在礁石邊坐下,面朝著翻卷出一片漩渦的急湍江水。

  第六章

  1

  母親是乘船到重慶來的,大姐說,她是逃婚,她是個鄉下逃婚出來的女子,溜進這個巨大的城市,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

  那天霧濃濃稠稠,一片片的,象破爛的棉絮。「到重慶了!」有好些人站在船舷吼叫。

  從臭熏熏讓人作嘔擠嚷的底艙鑽出來,母親走上甲板,吸了一口江上的新鮮空氣。岸上依山而建奇形怪狀的房子,古城牆下石梯一坡接一坡。越離躉船近,越看得真切。碼頭上擠壓著接客送客的人:男的西服,禮帽,女的旗袍,高跟皮鞋,燙髮,手拿扁擔繩子的腳夫,抬滑杆的,兜售叫賣的小販,帶槍的警察。這一切都太新奇了,她一時忘了為什麼到這地方來。

  那是1943年,嚴冬尚未結束之時,霧很濃,霧卻是安全的信號,狂轟爛炸的日本飛機,要到霧期結束的五月才會再次讓這城市震動。這城市當時是國民黨政府臨時首府,抗戰大後方,許多醫院、大學、工廠、公司,包括牲畜也都遷移到此,依靠長江天然的河運交通,依靠四周層層疊疊山之屏障,這個又髒又潮的城市忽然一時成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

  幾天前母親從家裡跳窗逃出,忍著腰痛,趁著拂曉霧靄籠罩,走山路,一刻不敢停,親戚家沒人會收留她。雞叫了,天色變亮。跟上一夥上縣城賣竹席的人,她手裡只有從家中抱走的唯一的陪嫁物:一床麻紗蚊帳,大片白色中飛有幾隻墨藍的烏。

  當晚,母親隨著十來個少女上了沿長江開上來的客輪。

  她們在鐵板的底艙,大統鋪。她們的家鄉忠縣不過是一個小碼頭。十余個少女和二個招工女販子,擠著挨著睡在吵鬧的底艙裡。二個女販子睡在最外邊,怕這些少女進紗廠前出意外。

  聽著江水拍打著船嘩啦響的聲音,少女們愁眉苦臉。輪船淒厲的一聲長鳴離岸時,幾乎所有的少女都哭了。但母親卻不知道,她早就傻楞楞地睡著了,她睡得很幸福,象一輩子沒睡過覺似地困,身體縮成一團,甚至都沒有換個姿式,翻個身。

  2

  母親從紗廠下班後,看到的是一個並不可愛的城市。春天來臨,離霧期結束還有一段平安日子。霧氣慢悠悠地在這座城市飄移,在山脊線上結成濃雲,山脊以北的上半城朦朦朧朧,山脊以南的下半城若有若無。街道淩亂狹小,彎曲起伏,貧民區的碼頭與沿江坡地區,吊腳樓一邊靠道路一邊靠崖,象一群攀附在山坡上的灰色蜥蜴。

  大姐說的事發生在三十七年前,但我並不陌生,這個城市的工人住宅區,半個世紀以來,恐怕沒什麼不同,今日的房子只比那時更擠。

  這座城市令人戰慄,有股讓人弄不清的困惑,時時隱含著危險和埋藏著什麼秘密。重慶男人走到街上,無論他裝束什麼樣,你都無法猜出他的身份。他可能是地痞,也可能是正人君子;可能是特務,也可能是順民;既可能是暴亂分子,也可能是秘密警察,袍哥,學者,賭徒,官員,或是戲子,二流子,或是扒手。重慶女人也一樣,無法以她的打扮舉止而定她是良家婦女,還是蕩婦,野雞。不管什麼人,都有點潮濕濕的鬼祟氣,也有點萎靡的頹喪感。

  時間很快到了1945年,雖然這時,幾乎沒有了人們熟悉的警報聲和奔逃淒厲的尖叫聲,人們也忘了抬頭仰望天空,不再關心有否日本飛機的小黑點,防空洞開始門庭冷落,這個城市漸漸充滿戰爭勝利的喜慶。巨大的歷史轉機,與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做工妹本沒有多大的相干。但命運卻讓她看到尚在田裡耕作的父母兄弟、她同齡的鄉村少女永遠看不到的東西。

  大姐坐著的礁石面上有許多蜂窩似的蝕坑,與我肩挨肩,說的事卻離我越來越遠。遠程的大客輪駛近朝天門碼頭,拉響汽笛,聽來象個廉價雇來的吹打隊在奏喪曲。太陽退到對岸江北,一層淡淡的紅暈浮於山頭。江裡零散的幾個游泳者,頂著衣褲往自家岸邊遊。這個城市的歷史太喧鬧,傳入我耳旁的聲音極雜亂,單憑耳朵,很難一字不漏地聽清大姐的話,我必須憑我的心去捕捉。

  那天上午走進位於沙坪壩地區601紗廠戴禮帽的男人,本來毫無興趣看一眼養成工的宿舍。他只是走過門口,聽見了一點奇怪的聲音,探了一下頭,他身後跟著跑的二個小打雜也忙不迭地站祝大棚式房子裡二排草墊統鋪,有股積久的汗臭。

  一個少女被捆綁在木樁上,髮辮早已散開,有幾綹飄拂在她的面頰。漏進棚的光線象故意落在她的身上,顯得她皮膚健康細嫩,睫毛黑而長,嘴唇傲氣地緊抿,在憤怒中潮濕紅潤。工頭的皮鞭在揮舞,她掙扎著,有一股抗爭到底的狂野勁兒。

  大姐堅持說,男人的這一伸頭,是我們家的第一個命運決定關頭,因為他馬上被母親的美貌勾掉了魂。母親那天早晨的倔強,使那個袍哥頭兒覺得有趣,竟然還有這麼個鄉下妹崽,不僅不順從淩辱,被捆綁鞭打了還不願服個軟,也不願說個求情話,讓工頭下不了臺。工頭正氣得沒辦法,轉身看見那男人,立即陪了笑臉來。袍哥裡認輩份,這個戴禮帽的男人輩份高得多,問了二句,就走了進來。

  那時母親抬起頭,因為背光,走向她的男人又戴著帽子,來人的五官輪廓不分明,只覺得他個兒高,身子直直的。母親頓時害怕起來,想這下自己真完了,她絕望地把眼睛掉到一邊去。因為恐懼,她的臉通紅,呼吸不均勻,成熟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

  男人叫鬆綁。

  母親這才正眼看清進來的是一個英俊的青年。他關切的眼神,一下子就觸動了她的心。

  大姐生性浪漫,老是沒命地愛上什麼男人,我沒法阻止她的講述,也沒本領重新轉述她說的故事。我只能順著大姐的描述,想像這場一見鍾情中的邏輯:一個鄉下姑娘,敢為貞操拼命,長相又俏,或許正是這個袍哥頭心目中看家老婆的標準。他自己也是個從社會底層爬上來的幫會小頭目,本能地不信任這個大城市裡,象蒼蠅一樣圍著他轉,賴在他床上的風騷女人。

  他看了看母親,與工頭咕噥了二句話,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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