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八


  母親那天被松了綁,躲過一難,又開始下班上班,漸漸忘了這件事,就象忘了她年輕的生命中已多次歷經的危急。她節衣縮食,想積攢錢寄回家鄉。二個月後,一天放工時,著工裝的女工們正在過例行的搜身——廠裡怕女工帶走棉紗團、布片之類的東西——工頭卻滿臉笑容走過來,請母親到廠門外去。

  她出了大門,一下楞住了:一輛新嶄嶄的黃包車停在那裡,每個金屬部件都亮得晃眼,穿著整齊的車夫恭敬地等在一邊。

  3

  那種時代,到那種餐館的男客個個西裝革履,頭髮鬍子修剪得體,女客則一律高跟皮鞋,燙著和好萊塢電影裡女演員一樣波浪的髮式,耳環,項鍊,別針,手鐲,把自己披掛得琅當作響。旗袍也都是錦緞,開叉到時風該露的頂端位置。

  大姐從小是個擺龍門陣的能手。和上輩人不同,她這一輩擺的已經是電影和小說。我那時才幾歲,總是縮手縮腳在一個角落,張著嘴,不作聲地聽這些回城探親時間過長的下鄉知青聚著講故事。他們坐在兩張床和地板上,擠擠團團地嗑著瓜子。恐怖的山間鬼魂,國民黨特務梅花党,或是知青間談戀愛。有時是親歷的實事:與農民打群架,反抗鄉村幹部欺壓動了刀子,最後被公安局槍斃。故事一個接一個,有時全室哄笑,有時唏噓一片。

  母親嫌我不做家務,老在閣樓下喊「六六下來!」弄得大姐認為我討嫌,也趕我走。我每每做完了事,就在閣樓門口蹲著聽,以便再要做事時下樓快些。

  我不知道這段家史,有多少是大姐在過龍門陣癮。說實話,大姐比我更適合當一個小說家。大姐沒有受完足夠的教育,她的黃金歲月都給文革耽誤了。怎麼追也追不回。有一次她對她過去的幾個知哥知妹說,命運不幫忙,要是能讓她做個作家,她的經歷足夠寫成好多部精彩的小說。我一旁聽著,替她抱屈,覺得她太可惜了。

  但是在這時,我很難把她勾勒的母親那時的形象,與如今臂腿粗壯,身材上下一般大小,沒好脾氣,非常不女性化的母親合成一體。

  我努力想像:母親穿了她最喜歡的靛青色布旗袍,襯出苗條玲瓏的身段,布鞋,沒有一件裝飾品,一頭黑髮光順地往後梳成兩條辮子,露出額頭,就是剪成短髮也行。但她的眼睛黑而清亮,和她的臉色一樣羞澀,在她微微一笑時,既溫柔又嫵媚,的確很美。大姐是對的,母親不可能沒擁有過青春。

  坐在母親對面的那個青年男子,更為神采飛揚。

  他,一身考究的白西服,頭髮看來是在理髮店整治過的,體面,黑黝黝的頭髮,上了油,眼睛與眉毛有梭有角,長得比當今電影院門前廣告上的明星還帥,不象三十四十年代電影裡的奶油小生,或戲臺上的白面書生。八角燈籠光線柔和,桌上藍花邊盤碗勺碟,瓷面細膩,一式光潔透亮。星月上升到天空,山城萬家燈火閃爍。母親微微低垂臉,沒吃菜,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

  他們在說什麼呢?母親竟然忘記了生平第一次穿羅戴綢進大飯館的拘謹不安,聚精會神地聽起那個男子講他自己的身世。這個身世,是那個男子說給母親聽,母親在不知什麼時候說給大姐聽,大姐在這一個晚上擺給我聽。

  他說他老家在四川安嶽,家貧,母親給人洗衣做衣,父親有力氣,給人抬滑杆。母親前後生了11胎,只有第8胎和11胎活下來。母親給他取了個小名「長生娃」,想他順當長大,盼長生平安;給弟弟取小名「火林娃」,算命先生說弟弟水氣邪氣重,求個吉利。

  1938年安嶽害瘟疫,又天旱,他的父母先後不到一周得病去世。當時他十四歲,弟弟五歲,他們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有一天,他跟前經過一隊拉壯丁的人馬,其中一人很象早些年遠走他鄉的舅爺。他跟上部隊,做了當伙夫的舅爺的助手,這支川軍雜牌部隊兵員不夠,也就不趕他走,反正他不拿餉。部隊1942年入駐重慶時,他已成了憲兵隊的小頭目。抗戰前,重慶袍哥已近六七萬人。川軍裡幾乎全是哥老會袍哥,他在禮字位第五排,難怪工頭見了他那副龜孫子相:禮字在低層社會影響大,職業袍哥結交有錢有勢兄弟,擺設紅寶,聚賭抽頭,買賣煙土,開鴉片梭梭館。

  母親難以相信坐在面前的這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曾徑是個又髒又臭的叫花子。她的心慌亂起來,她水一樣流逝的生命中,除了一位從未見過面但可給父母二擔米的小丈夫,沒有與任何男人聯繫在一起。

  逃婚對母親來講是難免的,是她骨子裡刻上的叛逆性格。母親的眼裡盈滿了淚,或許在這個青年男子敘述他的經歷時,她就明白自己的一生,她未來的子女的一生,都不得安寧。

  鑼鼓聲,爆竹,遊行的隊伍,使整個山城徹夜不眠,好幾個星期,都籠罩在八年抗戰勝利巨大節日般的歡慶裡。日本人投降,國民政府準備還都南京。重慶突然出現了權力真空。袍哥勢力正在積聚,並更靠攏政府,政府也注重依靠地方勢力鞏固這個經營多年的後方。

  母親和那個男子舉行了婚禮,婚宴辦了七十桌。母親被牽來拜去,暈頭轉向。喜房紅燭不是兩支,而是兩排,一直燃到天明。

  不久,母親就懷孕了。于抗戰勝利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

  大姐說,那就是她,她是流氓惡霸頭子和逃婚不孝婦的女兒,反革命子女。

  4

  原來大姐另有一個父親,她跟我們兄弟姐妹不一樣。說出來了,她似乎挺得意洋洋:流氓頭子也是好漢,我們的父親卻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我大吃一驚,對大姐不光彩的虛榮,很不以為然。

  跟所有人一樣,我一上小學就得填無窮的表格,在籍貫一欄,填上父親的家鄉:浙江天臺縣。那是我眼前的長江,流過了千里萬里,將到達大海的地方。我從未去過,也聽不懂那裡的話。

  父親的生日是六。一兒童節,我從小就記得。父親說話有很重的浙江口音,一說快,沒人能聽得懂。他講得稍慢一點,我能半懂半猜,就給人當翻譯。如果我討厭這個人,就故意翻錯。父親白我一眼,忙不迭地給人解釋說,他小女兒不懂,說錯了,請原諒。

  冬天既潮濕又寒冷,家裡沒有燃料烤火取暖,有支氣管炎哮喘病的父親就容易發病,只能靠藥物支撐。嚴重時,也不肯去醫院住院。本來就瘦,一生病就瘦成一束枯枝。他個子本來不高,這時,就更縮了一截。他總是一個勁地捱,否認自己生玻發高燒時唯一的症狀是一股勁念叨:「回家。」

  「讓他回浙江!」家裡姐姐哥哥異口同聲說。

  「不行的,」母親反對,「他哪是要回去?他要去死在那兒。」

  父親和四川大部分下江人一樣,由於抗戰才來到重慶。十五歲時到縣城跟人當學徒,先是倒屎倒尿,端茶遞水,後來背弓彈棉花。他心靈手巧,幫師傅拉線鋪棉絮,很快就學會了彈棉被整套手藝。1938年,他二十一歲那年國民黨在天臺縣抽壯叮鄉里的保甲長收了賄,將別人的名字改成父親的,他只得辭別家人,跟著部隊到了重慶。部隊就住紮在南岸山上,他在通訊排,掛防空襲訊號。

  1943年春天,正是母親從家鄉忠縣逃婚前往重慶的日子,父親所在的部隊開拔另一城市守防。路上,父親肚子痛絞得厲害,躲進樹叢解決問題。等他鑽出樹叢,部隊已成小芝麻點在另一架山的道上,舉著火把趕夜路。他當機立斷,朝相反方向走。準確地說,父親是一名國民黨的逃兵。逃兵是要被國民黨槍斃的,但解放後共產黨也不喜歡他這段歷史。當時,幸好無人注意,或許以為他生急病死在行軍路上。戰亂之年,誰去調查一個士兵的真死假活?他回到重慶,在招商局的船舶隊當了一名水手。

  按照大姐的說法,父親一生之中真正有膽有識的唯一一件事,是1947年那個春天與母親的結合。為了與我的父親相遇,母親需再次出走,得再次逃離自己的家,才能完成她遇見父親的彎曲的路徑。這四年中,父親已在這個仍然是陌生,卻強要他留一輩子的城市做水手,他得等候一個自甘落難的四川女子,這是命定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