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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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倆出了院子,下著石階,往江邊走。

  我必須弄清,或至少明白一點點從小就盤繞在心頭眾多的謎團和陰影。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什麼,但都不肯告訴我,他們在有意組成一個巨大的陰謀,我就這麼被框定在沉默之中。也許人人都落在別人「不言」的囚籠裡,別人不說的正是我急切想知道的真相?不行,我決定把一切拋開,高考複習這種所謂的第一大事也擱在一旁,得問個明白,不然,我就活得太不清楚了——這麼十幾年!

  我慶倖自己還未完全喪失看人的本能:我生日這天大姐回家,我就逮住了她,認准了她。她比我大十六歲,生在我前頭十六年,對我負有推卸不掉的責任。肯定有些事與她有關。是命運讓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解答我的疑問。

  大姐是唯一不與家裡其他妹妹弟弟抱團結夥的人。她和母親不停息的吵鬧,吵得最厲害時,眼裡充滿了怨恨,或許這是她在眾多兄妹中獨享寵愛,才會如此撤嬌。1969年毛主席將鬧遍天下革命的紅衛兵,解散到農村邊疆廣闊自由的天地去,而大姐早在1964年就響應號召下鄉,她是全國第一拔下農村的知識青年,比別人多受了好些年的苦。在農村呆了九年才到四川邊界一個小縣的煤礦當工人。

  她在十八歲衛校快畢業的一刻,與一男生在校外散步。團支部書記批評了她,學校紀律不允許談戀愛。她說耍男朋友又怎麼樣?大吵之中,兩人同時動了手。她一人受到處罰,不讓她參加元旦表演節目。她氣得說跳就從二層樓高的地方跳下,腿骨折,進了醫院,被記過,因此「歷史有污點」。她不願寫檢查,卻直接去找校長。校長不主持個理,她將學生證朝校長當頭丟去,退了學回家。

  街道辦事處的幹部動員她說:「長江三峽美麗如神話,巫山河裡的魚象桶那麼粗,煤用手帕包都不會黑。那是個好地方呵!」她相信了,偷了家裡的戶口本,注銷了城市戶口,她想與懲罰她的同學老師比比哪個最革命?

  父親說他走船去過巫山,那裡的情況完全不是幹部們說的那麼一回事,苦得很,父親不准她去。要她去派出所把戶口重新上回去,她罵父親在造謠,是反革命。父親哭了。母親哭著去街道辦事處求情,被狠批了一頓,說你反對女兒去農村,就是破壞上山下鄉運動,你應該曉得擔當啥子罪名,走遍全國,也沒有人敢給她已經下掉的城市戶口上回去。母親被嚇壞了,眼睜睜看著她笑嘻嘻地走了。

  同學笑她是傻瓜,母親罵她無法無天。

  而我總懷疑大姐有什麼理由,急於離開這個家,她不想屬￿這裡。

  她見到我話特別多,話裡有話,真真假假,象逗我似的,從小如此。有時,她臉上表情豐富到誇張的地步。如果不這樣,當她在江邊洗衣服,濃密的黑髮盤上高高的額頭,看上去她還真漂亮,不止一人說過她的眉和嘴象年輕時的母親。她的臉相,還有高挑豐腴的身材,不同於家裡其她姐妹兄弟。重慶女人小巧玲瓏,秀麗,沾了重慶山水雨霧地氣,性格陰柔。我大姐性格卻象男子,剛烈而火爆,敢動嘴,也敢動手,甚至刀卡住第一個前夫的脖子,逼他簽字同意離婚。

  她做什麼事不想,先做了再說,做糟了,不屑於收拾,讓別人去著急。她下鄉時,巫山縣城一算命八字先生說她命帶血腥氣,走盤陀運,吉凶難蔔,四十歲左右若能躲過一大劫,才可血順氣返歸正路。

  「說不信命還是得信,我四十歲左右肯定要出事,還是老實點過吧!」這是大姐幾年來老掛在嘴邊的話。

  不過今天她的話不一樣,她比我落後幾級石階,朗聲罵道:「我今年滿三十四,按那老該死的算命先生說的,我只有幾年可活,幹嘛小小心心做人?我就要看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轉過身,盯著大姐,劈頭蓋腦就說:「你們有事瞞著我!大姐,你得告訴我!」

  她沒聽到似地,急急往下走。我跟著她,不肯落下一步。沒有房和樹遮擋的江面,有兩個人在江裡游泳,嘉陵江水較清,與濃黃的長江的水在朝天門匯合,中間象有條彎扭的線分開兩江水,在我們這山坡前,就全是長江的濃黃湍急了。我又重複了一句。

  「告訴你啥子?」大姐不當一回事地說,「你剛才可許過願的,說今天是我生日,你啥子事都願為我做!」

  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問:「你今天是怎麼啦?」她的手真重,我忍住了痛,沒說話,等她說話。她嘻裡哈哈一陣笑,「我許了願,就當然照辦。但你太正二八經了,好說好商量。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和我就這樣走走,看看船,望望風景不好嗎。如果你願意,我就陪你過江去城裡玩,看場電影。」

  「我是認真的,你得告訴我!」我不理她的茬,同時,我感到絕望。一聲高於一聲江上的汽笛相互交錯,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不止是這個下午,但就這個下午,我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在我聽來,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樣的,仿佛上面附有一個靈魂,在訴說自己的命運,象帶著尖刃,直逼胸口,令我不寒而慄。於是,我沖著大姐喊叫起來:「你是知道的,對不對?你們一直都不想讓我知道一丁點,你們一直都在騙我。不管怎麼樣,大姐,你得告訴我!」

  大姐無動於衷笑咪咪看著我。我的喊叫變成了哀求,聲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二人聽得見。

  大姐收起笑容,說:「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到底為什麼父親會視力如此衰退,在我生下後,就不得不提前病休回家?我決不相信那種說法。」

  大姐問我,哪種說法?

  我說,父親單位勞資科說是「梅毒後遺症」,還有院子裡的人也含沙射影地罵過。

  「哪個雜皮、梭葉子、爛娼婦敢亂說!」大姐吼了起來。

  我趕緊掩住她的嘴,我們離住房區並不太遠,她這樣大聲嚷,會有人聽見。大姐狠罵著,轉頭奔下又濕又滑的石階小道,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鼻子難受。她忽然閃進一個暗黑的山岩窪口,撲地跪下,朝石壁磕頭。

  「你也來給菩薩磕三個頭!」她吼我。

  「這是什麼菩薩?」我猶猶豫豫走進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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