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五


  2

  想著母親一個人坐在暗淡的樓下屋子裡,我拿著書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知她心裡在翻騰些什麼。我伸過手去按單放機的鍵,它象一個小搓衣板,是四姐和德華幾個月省吃儉用買的最便宜貨。我們走路都異常小心,怕碰翻桌子摔壞了這個全家共享的寶物。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這首半個世紀前在這座山城被唱得爛熟俗氣的歌,有三十年之久是絕對黃色的禁歌,直到這一二年才從革命歌曲的重圍中又冒了出來,帶著古怪的誘惑味,以前聽,多少能使心緒改變些,但這個下午一兩點鐘,卻讓我更加焦灼不安,在閣樓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長這麼大,我是頭一回如此牽掛著母親,於是我關掉音樂,下了樓。

  母親不在屋子裡。奇怪,她上哪兒了呢?

  父親正蹲在院外空壩上,滿手黑糊糊,捏打著煤渣餅團。

  父親若不是特別需要,誰去主動打幫手,他會不高興。母親相反,她經常故意不叫,考驗我們做兒女的,誰最勤快,誰最與她貼心。

  院裡院外都沒母親的影,找不到她,我回到堂屋,在門檻前楞著,有人在我身後叫:「六六。」

  我順聲回頭,是大姐,她手扶我家的門。

  我早上遇到的老太太說的事是真的,大姐真是回重慶來了。我這麼一走神,就聽見大姐不耐煩地喊:「六六,你耳朵聾了?」

  3

  大姐用水洗過臉,「啷個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她邊問,邊拉開五抽櫃抽屜,取出一把斷了齒的木梳,又找到四姐用的一個小圓鏡。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對著小鏡子梳一頭亂糟糟剛燙過的頭髮。

  我半年多未看到她,她沒大變化,臉圓了一點,身子豐腴了一些,眼珠比以前更靈動跳躍。

  「爸爸不在家嗎,我不在家,怎麼說沒人?」

  「喲,說不得了,」大姐臉上有了笑容說,「麼妹,你書比我讀得多。」

  我忘了母親不願拿給我看她的信。我的心思不在上面。「我沒一樣事順心,」大姐說著,接下來她必定又是她那套離婚經,該怎麼辦?

  我趕緊接過她的話,說:我知道你早就回來了,何必搞得怪裡怪氣的?

  她笑著說,她就是不先回這個家。她到以前一起下鄉的朋友家去串門,就是要讓母親曉得了不舒服。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哦,媽呢?啷個不見她?」

  她的問題正是我的問題。我說中午母親還在,後來我下樓母親就不知到哪兒去了。

  大姐酸溜溜地說,不管媽,媽准是過河去城中心看二姐,媽心疼二姐,心裡沒有我們這幾個兒女。二姐運氣比我們哪個都好,讀的師範,1969年上山下鄉,師範學校的學生可以不去,免了受當知青的罪。分配時二個有門路的人互鬥,僵持不下,讓她這種本應分到鄉村小學的人拾了個便宜,分到城中心的小學,搖身一變成了城中心人。生了個兒子,又生個兒子,丈夫對她也好。

  「餓死了!餓死了!」大姐象帶股氣似地叫,翻鍋碗,打開碗櫃,發現兩個肉包,一手一個,吃將起來。「好吃,真好吃」。她不到一分鐘就吃完,用手帕擦手。

  「麼妹,」大姐突然改了稱呼。「你啷個臉色死人一張,難看得很?」昏黃的燈光下每張臉都一個顏色。畢竟是我大姐,許久不見,照樣能感覺出來。「是不是我一個人把包子吃了,我以為是剩的呢。」

  「你真會說話,肉包子會剩?」我說完這話就一聲不吭了。父親和我捨不得吃,母親和我還為這包子吵了一架。大姐在家裡雖排行老大,卻象最校母親說她比家裡哪個孩子都會來事,發「人來瘋」,一點不懂事。

  大姐可能是對的,母親到二姐那兒去了。二姐性格溫柔,做家裡事做教師都細心認真,對母親算得上孝順,即使和母親扯皮,也是氣在心頭,不會象我們這三個姐妹那麼頂嘴對吵。二姐已經不住在家裡,她不時過來看父母,母親有時也過江去看她。今天,母親不留在家裡,就是有意冷淡我。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朝大姐聲音很高地喊道。本來這句話是準備對母親嚷出來的。「媽媽都忘了,她從來都是故意的!」

  「哎呀,怎個不早說?」大姐最會裝巧賣乖。「麼妹,你該早點說嘛。這包子肯定是你過生日的。」她不笨,甚至給母親說起好話來:「媽不是忘了,不准那麼想。媽可能記錯日子了,嗯,她記陰曆。」

  「不管陰曆陽曆,她就是故意忘的。」我嘴上這麼說,心裡想你們記得也會一樣待我。生日不生日,反正我無所謂,象母親說的,讓我活著就不錯了。

  「大姐給你賠小心。來,我給你梳個頭髮,換一種紮法。你看我的頭燙得還行吧,不象街上那些小卷卷刨花頭,也不象那種小縣份土裡土氣的。跟你說吧,是大姐我自己燙的。」

  她不管我同意不,就關掉燈,把我拉到堂屋,讓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堂屋光線好多了。對門鄰居程光頭的老母親坐在她家門前,背靠牆,眼睛咪著。

  「大姑娘了,要愛漂亮。來,頭仰起,梳個獨辮子,兩邊亂髮往後攏,讓頭頸和耳朵露出,讓你左臉邊的痣現出來。臉上有顆痣,吉星高照,惡運全消,不會象你大姐這麼命苦。」

  她從我身後走到我面前,看看,讓我坐著不要動。

  一分鐘左右,她從屋裡回到堂屋,把我長短不一的劉海梳了梳,剪齊。又把小圓鏡遞過來。我朝自己舉起鏡子,站了起來。鏡子裡的我兩根辮子已變成一根,這麼一來,真有不少變化。我注意到,因為髮式改變,臉頰和脖子顯了出來,我第一次喜歡起自己的模樣,高興起來。但我不想讓大姐得意,臉上表情平淡。

  「啷個樣嘛?喜歡不喜歡,吭一聲。」大姐這天也一反常態,我越不理她,她越要討我個好。

  「黃皮瘦臉一張,再打扮也是個醜樣,一看就是受你欺負的。」我把鏡子還給她。

  「好,好,麼妹,今天你生日,幾歲了?」

  「62年生的,幾歲嘛?」

  「十八歲,我的老天爺!我還以為你只有十五、六歲呢。麼妹,今天是你生日,大姐也不知道,知道就會給你帶個禮物。」

  我鼻子裡哼了聲,心裡還是有些熱,禮物她是不會送的,能這麼說,就跟別人不一樣了。

  「十八歲嘛,算一個大生日。這樣,你今天要我為你做啥子事,大姐都願意。」她說得真切,很誠懇。

  「此話當真?」

  「當真。我要騙人,可以騙的多著呢,還會騙自家麼妹?」

  我想了想,說,「大姐,我要你陪我到江邊走走。」

  她笑了:「你那麼一本正經,我還以為是啥子了不得的事呢。沒問題,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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