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已經進門,我心裡便沒了路上亂糟糟的想法。在歷史老師辦公桌對面一張舊籐椅上,我坐了下來。

  辦公室原是一間大教室,隔成幾個小間。書櫃上堆了些紅色喜報紙、幾把折柄禿毛的排筆什麼的。一個教師一張辦公桌,除了一把露出竹筋的籐椅,還有幾個沒靠背的方凳。沒有窗簾,朝南的窗大敝,陽光曝亮。他桌邊的玻璃窗塗著綠漆,瀝瀝掛掛很不均勻,但遮住了強光,遠處藍球場上的喧叫變得模糊了。

  這城市四周綠蔭密掩的山裡,有不少達官貴人的英式法式別墅,原先住的是蔣介石的近臣、美國顧問,現在住的是党的高級幹部。我從來沒去過那些地區,心裡沒有這個對比,那是一個不屬￿我的城市。

  這幢二層中學辦公樓,尖頂方框窗,確實稱得上是我十八歲前走進過一幢上好的房子。雖然人走在樓梯上,樓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門和窗扉舊得釘了幾層硬紙板,只需稍用勁踢,便轟然散架,近幾年已被踢破過多次。

  頭一次到這樓裡時,我告訴歷史老師,覺得這裡好熟,包括那綠漆的窗子,硬紙板的門,厚實的磚牆,要不是前生,就是在夢裡來過。其實我在夢裡還見過他這樣一個人,或許就是跟蹤的男人,使我夢境不安。我還未來及說,他就好奇瞅了我兩眼,不為人覺察地微笑了一下。從那以後,他就不再用老師的口吻跟我說話。

  他頭髮總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頭髮是多是少,是軟是硬,看起來顯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淺藍有著暗紋的襯衫,是棉布的,不象其他教師穿的確涼襯衫,整齊時髦。但是,與別的辦公桌相比,他的那張桌子,一點粉筆灰漬也沒有,很乾淨。他不抽煙,卻一個勁地喝茶,不斷地從地板上提起塑料殼的熱水瓶,朝杯裡倒開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長得與其它器官不合群,沉重得很。

  仔細想想,他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他講課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種教師,能把歷史講成娓娓動聽的故事,他不過是一名很普通的中學教師。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你會遇上一個人,你無法用一種具體的語言去描述,不用語言,只用感覺,就在漆黑中撞進了通向這個人的窄道。一旦進了這窄道,不管情願不情願,一種力量狠狠地吸著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興奮。

  我快滿十八歲的那一年,忽然落到這麼種心境中:感覺嘩嘩地往外溢,苦於無法找到恰當的語言對自已說個清楚。我只知道第一個感覺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我只是班上許多小不丁兒女學生中的一個,或許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於是,我有意在課堂上看小說,而且有意讓他看見。

  他用老師對付學生的老辦法——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他故意提了一個我肯定知道的常識問題。但我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歷史老師走到我跟前,我直視他的眼神,使他很吃驚,這才看出這個女生的反應異樣。他一時楞住了,忘了在課堂上,必須迅速處置一切挑戰紀律的學生。這時教室裡有點亂了,調皮的學生開始搗出怪聲。

  「坐下,」他輕輕說,「課後到我辦公室來。」

  我坐下了,興奮得心直跳。我達到了他把我挑出來的目的。從那以後,我因「違反課堂紀律」多次走進他的辦公室。

  3

  我快到十八歲時,臉一如以往地蒼白,瘦削,嘴唇無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發白,總梳著兩條有些枯黃的細辮子。毛主席已經死了四年,人們的穿著正在迅速變化,肥大無形的青藍二色正在減少,角角落落之處又冒出三十年代的夜總會歌曲。在過於嚴肅的四十年革命之後,這個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嘗舊日的風韻,膽子較大的婦女,又開始穿顯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這城市女人的腿特別修長而結實,身段苗條,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舊時代特有的氣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爛的街巷。看多了,我對自己的模樣、穿著便就越發不知所措,就象趕脫一班輪船,被棄留在冷落的碼頭:一件青棉布裙,長過膝蓋,一件白短袖襯衫,都是姐姐們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個子看起來更校乳白色塑料涼鞋,比我的腳大半寸,赤腳穿著,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我就這麼副樣兒,走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辦公室已經沒有人,下課後男女老師都趕回家去了,就我們倆面對面坐。他端祥著我,突然冒出話來,聲調很親切:「我想你誤會了,你以為我看不起貧民家庭出身的學生。」

  我心裡一動,明白他是對的,至少對了一大半。就是為了這個,我在學校裡覺得很彆扭,幾乎從來沒有快樂的時刻。

  「其實我也算窮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象上課時那麼臉無表情,「現在更算窮人家,真正的無產階級。」

  他說他父親算歷史反革命,因此從小就絕了讀大學的希望。他和弟弟長很大了,還幫父親做爆玉米花活計,或給人擔煤灰,走家挨戶,南岸哪條小巷他都熟。「那陣,你才這麼一丁點大,在地板上爬,拖著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來,怪不高興地說。

  「我比你大差不多二十,」他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在想,他為什麼說年齡?他的意思是我們不相配。

  那麼說,他已經想到我們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厲害,好象在偷一種不該偷的東西,突然我淚水流了出來。

  「嗨,嗨,」他說,「你哭什麼?」

  「你欺侮人,」我賭氣地說。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複我的話。然後站了起來,從褲袋裡掏出手帕,到我身邊,遞過來。

  我沒有接。淚水流進鼻子,馬上要流出來,很難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麼辦。我感到他的身體在靠近,仍未抬起頭。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膽妄為嚇得喘不過氣,再過一秒,我想,再過一秒鐘,他的身體就會碰上我了。心一緊,我幾乎要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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