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我們家有五個女人,時間來不及,就不能一個一個洗,有時幾姐妹得一起鑽進房裡。我受不了我赤裸的身子被別人看見,哪怕姐姐或母親也不行。因此我經常等到最後,端一盆冷水鑽進房內,閂上門,擦洗身體。家裡人認為我有怪癖,一家老小共有的一間房間被一個人獨佔,誰也不會高興。

  這是夏天。天稍稍涼快一點,洗澡就更不方便——沒那麼多熱水,又上不起付幾角錢的公共浴室。不方便就少洗不洗。幹活的人一走近,就可聞到一股汗臭,街上每個角落鑽出的許多氣味,又增加了一種。

  冬天的冷,跟夏天的熱,同樣是難忍,這裡從來沒暖氣,也沒取暖的燃料。人們只能用玻璃瓶裝熱水,暖暖手,一家人圍在煮飯的爐子邊,有時乾脆蜷縮在被窩裡。夜裡睡覺,把能穿上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躲進被窩,腳手冰冷,到半夜也暖和不過來。我的手難得有個冬天不生凍瘡,手指象紅蘿蔔。

  我把拖把放入水桶,右手提著水桶,用手臂扶著拖把的杆,身子傾斜著小心翼翼,走到堂屋左側的樓梯前,右手換到左手,右手抓住咯吱響的樓梯扶手,準備上閣樓去。

  「你別忙著去拖地嘛,炊壺裡還有熱水。」母親不高興的聲音,沖著我的耳朵:「你先洗澡,等會兒洗不成。」

  母親一會要我這樣,一會兒要我那樣。我擱下水桶,沉著臉,站在樓梯前不動。

  她在掃灑在地上的洗澡水,把掃帚拿在堂屋幹的地方舞了幾下,掃帚上殘留的水被幹的地吸去不少。

  父親抬起頭,示意我按母親的意思辦,先洗澡。

  我只得聽父親的,取了臉盆去廚房倒來壺裡的熱水,關上房門,脫光衣服準備洗澡。看著自己汗漬漬赤裸的身體,聞到自己腋下的汗味,我覺得噁心透了。

  第二章

  1

  這個有四百萬城市居民的大城市,有十來所高等學院,沒有一條「大學街」。南岸卻因為山頂上有一所中學,叫中學街。可能若干年前,這個貧民區有了第一所中學,是件頭等大事。

  但這一帶的中學,與大學無緣,每屆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幸運兒捏著手指可算。有的中學連續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學生不堪造就,就取消了高中。但在這一帶的小販、江面的水手、造船廠的工人中,很容易把校友召集起來。

  中學街離我家不遠。石階較寬不太陡。街兩旁依坡全是低矮簡陋的木板房子,街面房子的人家大多做點小本生意,賣醬油醋鹽,或是針線鞋帶扣子。石階頂頭有個小人書攤,兼賣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時候,老太太將書攤移回房裡,在門檻內放幾張小木凳。

  經常整條街無法通行,石階上、屋簷下、房門、窗口擠滿人。

  「你龜兒子奸嘴滑舌,夜壺提到老子頭上來,耍假秤!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子是可以洗涮的麼?你貓抓糍粑,脫得了爪爪嘍?」

  「羅索啥子,把他洗白。」

  「我日你先人,你裝哪門子神。」

  「我日你萬人,祖宗八輩。」

  旁邊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來,「好說個卵,錘子!」

  重慶人肝火旺,說話快猛,象放鞭炮,聲音高,隔好幾條巷子也能聽見。重慶人動怒不是虛張聲勢,不到動刀子不罷休。南岸貧民比城中心居民更耿直,腸子不會彎彎繞。彼此投緣時,給對方做孫子做牛馬都行。城中心人會看風向,瞄出勢頭,不吃眼前虧,背後整人卻會整得你鬼不象鬼,人不象人。

  我從小看這種街頭武打,等到讀武俠小說看功夫電影時,一眼就明白其中的英雄好漢,不過是打扮得精緻一點的街痞子,對話還沒街頭俗語精彩。

  該到動手的時候了,人群自動往後靠了些。地方上的歪人,今天惹到冤家對手了。

  「還不拉架,見紅嘍!」沒人理睬這喊聲。

  「戶藉來了!」這有用,街上的男人沖進場子中心拉架。這些人平常最看不起戶籍,一有爭鬥還得互相扭到派出所講理。人到底還是敬服權力。

  在雜貨鋪上端的一間房子最大,可容下一百來人,是茶館,以前晚上講評書,講俠義好漢,廉潔清官,滿堂聽眾如癡如醉。在我未出生前就被改作大鍋飯街道食堂,我四五歲時被改成向陽院,畢恭畢敬效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後來作造反派司令部和批判牛鬼蛇神反革命的會場,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遊街從這兒出發。我那時還不讓進這門,只是踮著腳尖站在外面石階上,著急地等著裡面變出新花樣。後來有好幾年掛了「學習班」的牌,「學習」的人一茬茬換,個個精神萎頓,臉上身上長起了黴點,氣味難聞。到七十年代末,最後一批人才不見了,每天晚上放上一個光刺刺的黑白電視機,擠滿大人小孩,鬧鬧嚷嚷,前面坐凳子,後面站凳子。

  我不能去看,我得複習功課,准備考大學。

  2

  背著書包,我揀陰涼處走。到放學後,太陽仍未減弱逼人的猛勁。夾竹桃粉白嫩紅的花,沿著斜坡一路盛開,蓋滿濕漉漉青苔的石牆,將枝杆高高托起。我從兩塊黑板報的空隙中穿進樹叢。濃蔭裡的濕土有一股甜熟的黴味,太陽再猛,我還是情願在樹蔭外走,我在心裡對自己下命令:回家,不去,今天不去,這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說,至少我可以不去一次。

  但經過學校辦公樓時,我的腳仍然向石階上邁。拐上樓梯,來到熟悉的門前。

  「進來!」還是那兩個字,他永遠知道是我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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