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腦袋,象對付一隻小狗,手帕使勁地擦我的眼睛和臉,強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裡。

  我跳開了,離桌子一尺站著。這個壞蛋,把我當作小娃兒?

  他滿意地看了看手帕,放進褲袋,走回桌子那邊坐下來,看著我又羞又惱,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勝利地證明了我們的年齡差,而且,勝利地拒絕了與我的接近。我們又成了老師和學生,我氣得一臉緋紅。

  他平靜地說,你在準備高考了,時間雖然還早,但要背要記的內容很多。他裝樣地翻翻桌上的紙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課。他又說我成績並不是最優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複地說他們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沒資格,從來就沒有上大學的奢望,他讓我珍惜考大學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真誠的,如此說也沒惡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記功夫。我們互相看著。我喜歡看著他,我覺得他也喜歡看著我。沒一會兒,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們都一起出教學大樓,在操場上高高興興地道了再見。我想,第二天我又會見到他,至少在課堂上。學校圍牆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無。間隔著小塊菜田,操場外,每條小道都彎曲綿長。附近藥廠煙囪在隆隆吼著,排出的污水順著田坎淌。陰沉的雲包住太陽,天氣更加悶熱,只能等雨來降低氣溫。

  閣樓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擱在床上地板上,人縮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著接滿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樓,準備倒在下雨的天井裡。

  這個早已不該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縫,牆灰駁落,屋樑傾斜,鑲在壁龕裡的灶神爺石像,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仔細抹才會現出眉開眼笑的臉。

  堂屋門檻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深,四周長年長著青苔,綠得發黑,不象牆根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黃,帶點碧藍,乾燥的地方毛絨絨一片,潮濕的地方滑溜溜一順。二娃一家五口住著碎磚搭就的兩個小房間,在天井對面。二娃的媽,一個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掃帚,掃門前的那一塊地。每次清掃,每次放開喉嚨罵,什麼人都罵。不知為點什麼小事,多少年前,我母親得罪過她。她不想忘記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現積極。七上八落的語言,好象影射性病,無頭無緒,我一點聽不明白。她丈夫從船上回家,發現她與同院的男人瘋瘋鬧鬧打情罵俏,就把她往死裡打,用大鐵剪剪衣服,用錘子在她身上砸碗,嚇得她一個月不說話,也顧不上罵我家。

  但不久又滿院響起她特殊的聲調,象過癮似的。父母沉默地聽著潑婦亂罵,不僅一聲不吭,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在學校,最蔫的男同學對我也沒興趣,覺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學會突然拿我撒氣。有一次我蹲在廁所裡,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點一條腿掉進茅坑洞裡。我沒來得及穩住身子,一個大個的女同學已經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她回過頭來,挑釁地說:「你吼呀,你啷個連吼都不會?」我沒有吼,拉上褲子,從她身體旁擠出門,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沒感到屈辱。

  表露自己的情感,對我來說是難事,也沒有什麼人在乎我的情緒反應。我的家人,會覺得我所想說的一切純屬無聊。至今唯一耐心聽我說的人,是歷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終於我遇見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圍人高的角度看這世上的一切。他那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喜歡他聽我說,我需要他聽我說。他一定明白,這些聽來枯燥無聊的瑣事,對我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時很想把橫在我與他之間的辦公桌推到一邊去,我想離他近一點。

  有一天,他一邊聽我說,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畫板,釘上紙,「你坐好,我給你畫一幅像。」我坐正了,但繼續往下說。

  他不斷地從畫板上抬起頭來端祥我,每次都很短暫。最後,他停下筆來,看著我鄭重地說:「你最好忘了這些事。為什麼到集中思想複習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這些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些事。

  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是一幅素描,紙上的頭像分明是我。幾條線就勾勒出臉、辮子,眼睛太亮,充滿了激情。脖子、肩,沒有衣領,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難看。紙空了很多,畫太頂著上端。

  「象嗎?」他問。

  「象只小貓,」我說,「這眼睛不是我。」

  他起身,伸過手把畫搶過去,「你哪懂,你還是太校」他有點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把畫往抽屜裡一塞,無論我怎麼找他要,他都不肯給我,說以後畫完再給。

  第三章

  1

  母親回家,家裡比平日多了一菜:豆豉幹煸四季豆,照舊熬了個酸菜湯。

  我在樓上拖地。說拖地不過是把彈丸大的空地弄濕,降降溫。兩張木板床幾乎把閣樓的空間占滿,一張矮小方桌,我學習的時候才架起來放在電燈下。常常忘了拆,人經過得側著身子。地板薄,二層夾板裡,耗子在裡面不停地跑著。我儘量把拖把的水擰乾,以免水直穿過地板,滴到樓下正屋。敞開的天窗沒有引來風,剛洗了澡,又是汗膩膩。

  「六六,下來吃飯。」四姐站在堂屋叫。

  我提著拖把水桶,走出來。從木廊望下去,四姐碗裡的菜,噴香,綠綠的。她臉瘦了一圈,可能是因為當建築工人,天天日曬雨淋,面頰皮膚紫紅得象個農婦。她比我好看多了,身材苗條,一米六二,比我高整整三公分。只有牙齒不整齊,我們姐妹幾個牙齒都長得擠擠歪歪。「換牙齒時盡吃泡酸蘿蔔,不聽話。」母親罵我們。

  我下樓和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剛端起飯碗,五哥悄聲無息地進屋,在靠門右側洗臉架那兒洗手。他的背影象個女孩,肩比較窄,頭髮也不象三哥那麼濃密,五官長得細巧,但上嘴唇有道明顯疤痕。五哥生下來,上嘴唇就豁,吃東西時裂得更開,樣子很醜。母親看著傷心,就怪父親,說父親在她懷五哥時,在家門檻上用柴刀砍柴,叫他別砍,他不聽,還砍得更來勁。

  半歲時五哥在地區醫院作縫合手術,手術做得太差,粗針粗線,拆線又馬虎,傷口感染,嘴唇正中間留下一條很不美觀的痕跡。他大我四歲,已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晃然一看,卻比我還象孩子。他儘量不開口,比父親還沉默寡言,可能是怕人看到他,就會注意到他的嘴。五哥在造船廠做電焊工,有便船就搭乘回家,沒有便船就走二個半小時山路回家。

  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五口圍著桌子吃飯。

  院子裡的人,喜歡到院門外的空壩和石階上去吃,鄰居鄉親,互相不必請就可以挾對方碗裡的菜。一言不合,筷子可能就對準對方臉,破口大駡。火一點爆,碗就扣在對方頭上,稀飯混著血往下流。馬上,就滿街是邊看鬧熱邊吃飯的人。

  桌上清湯寡水,不值得擠在一起,父母卻不允許我們端著飯碗到處跑,倒不是我家特別講禮,而是儘量躲開鄰居。院裡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願呆在家裡,我們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著,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門外,蹲在石坡上,甚至吃過幾條街,吃到江邊去。

  五哥端著飯碗,坐到堂屋裡一張矮凳上,緊靠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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