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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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院子裡只留下有關幹部時,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情況,佈置宣傳要點,公審大會組織工作,起草給省裡報告等事務。 母親那天覺得人很不舒服,院子裡的氣氛也不對勁,街上的嘈雜越來越喧吵,而且天轉眼間變得像死魚眼睛那樣泛白。她走回後院,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心裡一陣陣緊張。突然院子裡喧鬧起來,連串嘈雜的腳步聲,那紅蓮和玉通禪師竟然從街上被押進來了。人太多了,她擔心肚子裡的嬰兒,就只站回廊上,不敢往前擠。 她聽見柳專員憤怒的吼聲,聲音很大:「解下來蓋上!成何體統!」 擁進專員公署的人越來越多,打翻了花盆,踩壞了剛剛發出芽的雛菊。那些人的臉上很興奮,眼睛發著亮光,高聲地搶著說話。柳專員叫大家安靜,他說:「我們要注意政策,千萬不能隨著性子來,即使對反革命,也要注意我們黨不虐待俘虜的一貫政策。警衛排在這裡警戒,陳部長先到會場佈置。犯人先關到武裝部拘留室去!」 母親感到胸口堵得慌,氣都喘不過來。她回到房間裡,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但又馬上吐出來,口腔又苦又澀,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緣故。外面喧騰的呼聲不斷地傳來。她想讓警衛員叫陳姐來陪她一會兒,可是警衛員一個都不在。她想陳姐這會兒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發動群眾,佈置會場。她一個人坐在桌子邊,肚子餓得厲害,試著吃點稀飯,可是仍難以下嚥。她去食堂,本想找點菜湯喝,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可能都去看熱鬧了。她挪著步子,回到屋子裡,靠著床頭斜躺,深深地呼一口氣,感覺好受一些。 這期間柳專員回來了幾分鐘,只跟她說了幾句心不在焉的話。他來拿他的手槍,說是要去公審大會場地檢查一下,他不願意看到這關鍵性的一著有什麼閃失。剛跟省委通了電話,已經同意了他的處置,他沒有說具體是什麼處置。母親剛準備問他時,他就匆匆走了,連門都沒有關。 母親叫住他,說她今天很不舒服,請他早點回來。 他有點生氣地回過頭來,但只是說,正是革命關鍵時刻,你也應當配合一下麼,別拖後腿!然後一甩手就走了。 母親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今天肯定要出事,她有預感,今天不對頭。 公審大會在街市中心,離公署有相當長一段距離。母親能聽見一些遠遠的悶雷般的呼喊,沒有人來告訴她情況,她沒有參加過公審,只能想像。但是她連這一點都無法細想下去,腹中開始尖銳地刺痛起來,肚裡的嬰兒以前一直有點動作,但從來沒有這樣伸臂擼腿,似乎怒氣衝天要從水牢裡打出來。她感到這孩子的四肢和頭部在猛烈地捶擊她,她的呻吟不時變成慘叫,但是這孩子似乎更加痛苦。她全身都是汗。這時警衛員經過房門,母親趕快側過身子,叫住他,哀求地說: 「你去告訴老柳,再叫一下醫生吧。」 警衛員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是找了柳專員,柳專員正在主持公審大會,人民群眾控訴的激情如火如荼,群情沸騰,正在節骨眼上,馬上要專員作總結講話,進行宣判。柳專員請妻子千萬忍受一下,他開完會就回來,他叫警衛員先去叫醫生。而醫生說一會兒就到。 「會什麼時候開完?」她躺在床上問。 「肯定是把人槍斃了才結束――」 她一聽,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近乎吼喊。「要槍斃才算結束呀?」她痛得淚水滿面,雙眼死死地望著警衛員問:「什麼時候才槍斃呢?」 「公審完了,立即就地槍決。會場上用沙包堆成刑場。」 母親這才想起來,丈夫一再說要檢查現場。她的嗓子沙啞地說,「那要什麼時候完呢?」 「馬上完!」警衛員說,「馬上就完!」 猛地,她醒悟過來,停住哭喊問:「槍斃誰?」 「反革命分子唄。」 「誰?」 「不就是昨天抓到的和尚和妓女?!」 她一愣,自己完全缺乏經驗,當時聽丈夫中午說已佈置好時,根本就沒有猜到會是這樣結果。她突然頂不住了,嘔吐像噴射一樣沖出來,她慘叫著:「醫生,醫生!」 警衛班士兵奔跑進來,滿頭大汗,說: 「齊軍醫正在忙著,陳姐也快臨產了,說是產門已經開了,他說馬上就好,馬上趕過來!」 又是一個「馬上」!母親大哭了起來,這孩子真成了要命的事。她伸出手抓住綰在床邊的蚊帳一角,狠狠一拉,蚊帳就滑落下來,蓋了她一臉一身。 「醫生說陳姐突然臨產是沒想到的事,她還未到產期。」警衛員說:「他儘快趕過來。陳姐是在公審大會上暈倒,突然早產。」 母親這時候聽不進別人的事了,她只能自己一個人對付這局面,反而鎮定下來。她掀開蚊帳,只能想怎麼度過自己和肚裡的小生命的生死之關。 正在這個時候,遠遠地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吼喊,翻過院牆門窗而來,那吼喊漸漸減弱,好象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已傳不動喧騰的人聲。 母親只覺得胸口越來越重。只是這麼一瞬的停頓,肚子裡的孩子又開始扭著她的腸子撕咬,汗水把頭髮衣服全部打濕了,在她的嘶啞的喊聲中,她沒有聽見會場上像鞭炮那樣輕微的槍聲,人們情緒激狂的呼叫。後來好象又有幾聲槍響。 她一門心思在控制自己,「你要支撐住!」她對自己說,「你一定要支撐住!」她的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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