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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日本鬼子和翻譯官又走了進來。他們說了一大套話,不像是第一次說:日本人不僅現在給鄉親一口飯吃,而且同意給現在趕緊補田的穀種,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長成青紗帳之前,不然寧願滿地撂荒。唯有爹這個鎮長才能促成此事,鄉親們都聽他。崗樓蓋得不像期待的那樣迅速,日本鬼子認為是由於爹不在場,鄉親們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說不定吃

  飽幾天就會逃散。爹一開始就溜出了鎮子,日本人著急了,尋他尋不著。

  緣子覺得自己糊塗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門來。

  他們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裝瘋賣傻,不省人事,不願負這責任。

  「爹,爹。」緣子哭起來,她一半是裝,一半是真。生個女孩確實是沒用,她幫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淚人兒,哭聲使人煩。

  醫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門口扔下話:「哭吧哭吧,我會再來的。」他的聲音不凶,反而溫暖體已人。門外兩個士兵拿出兩匣餅乾,擱在桌上。臉上看不出同情還是厭惡,執行著任務罷了。

  天說亮就亮了,黑濃的雲團,陰森森的。緣子在想爹的話,不太清楚,爹辟谷到半死不活,而且這麼長時間,是從前沒有過的事。東洋人還會來,那個精怪的醫生,要瞞他太難了。爹肯定是讓鎮上人去河對岸吃飯。如果他堅決反對,沒有人敢去。他給大家一條活路,不給自己,也不給女兒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鐵匠怕是不情願打鐵做工具,跑掉時被發現,中了槍子?

  緣子聽到屋外似乎有聲音,她不放心,跑到門外看個仔細。

  突然她身子被輕輕地抓到半空,她滿頭燥熱,看見天地之間,好白的色彩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嚇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個黑衣人,臉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著笑意,看著她。

  「你去過河西,對嗎?你爹答應他們了,對嗎?不然他們怎會派醫生來。」黑衣人逼問著。

  緣子搖搖頭,問:「你是誰?」

  「你應當讓你爹幫我們。」

  緣子不等此人說完,就轉過身去,她不喜歡臉遮起來的人。這時她聽到一個細柔甜潤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讓你做這事,你會聽的,是不是?」

  「我根本沒有娘,」緣子從鼻子裡哼出聲。她心眼裡放不進娘這個形象。家門口從來就未有過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會這樣。」黑衣人蹲下來,這時,日本醫生、翻譯和兩個士兵出現在路口,他們又來找爹了。緣子這麼想的時候,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間房子裡去。

  在鄰居家內屋,黑衣人呼吸平緩下來,拉開頭巾,露出一頭齊肩青絲,一揚臉:一個女人。她著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褲,最普通的黑棉布。此人可能一直就是這身打扮,只不過緣子一直沒看清楚。她從衣袋裡掏出烙餅,香噴噴的,雞蛋做的,遞給緣子,輕聲柔氣地說: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來的,你聽我的話嗎?你去讓你爹別幫日本鬼子。」

  緣子不接,說:「爹死了。」突然想放聲大哭。

  「讓鄉親們逃走,修好那個崗樓,咱們軍隊犧牲就太大。怎麼可以幫日本侵略者?」

  「爹死了。」緣子又重複了一句。她明白這女人是中國軍隊派來的,她難道不懂人要吃飯,地馬上就要耕種,若沒穀種,那就慘了。

  「告訴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國才緊要。」女人沒理會緣子的話,把烙餅往緣子嘴裡塞。

  緣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堅定地轉開頭。

  「他死了。」她還是同一句話扔給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餅放到緣子衣兜裡,說:「你爹裝給誰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俠義好漢,不會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鎮上人都餓死。他在左右為難,糊塗啊糊塗!男有剛女有烈,餓死也不能給敵人幹活!」

  「真是這樣?」

  女人的手摸著緣子的臉蛋,緣子臉偏向一邊,她不喜歡被人摸,於是她說:「為啥你一來爹就暈倒?」

  「他自己應當明白。我是從你娘那裡來的,你去讓你爹做,他總得有一個選擇。你爹只

  聽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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