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爹才不會呢,他總是打我。」緣子已經討厭這人到極點,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麼樣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問,「不會不會,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誰才會動手打。」女人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一把抱住緣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壓著聲音嗚咽起來。

  腳步聲又走遠了,還是那兩個日本人。緣子聽著女人說著一些許久前的事,聽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兒,奔自己的路去,對不住緣子。她說得很急,時間緊了。也容不得緣子弄個明白。反正這刻從天而降一個娘,已經沒用。

  緣子眼睛挺彆扭地看這女人,看不出娘的樣子。以前爹的這個那個相好,也想討她喜歡,給好吃的,給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臉啐。以後都知道她這脾氣,不套這近乎了。這個女人也要讓她叫娘?

  「讓你爹去河西指揮,別餓壞了。讓鄉親們,至少減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後的日子,國軍給錢。」

  緣子一見她哭泣,心裡就怪難受的,又聽見她降了要求。心裡慌亂起來:「要說,你自己去說。」

  「他哪會聽,一開始他就不肯離鎮子,而且說鄉親們要糧救命,錢已經沒用。」

  對的,眼前這個自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個黑衣人的話,那麼已經與爹交涉過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邊。「男有剛」,爹就是剛;「女有烈」,她就是烈。這時刻,爹就在等著她!爹沒讓她去河對岸,就是怕鎮上人以為鎮長女兒在,就讓他們心裡有了底。爹情願自己和女兒都餓死,不想街坊百姓餓死。緣子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沒跟上她。猛一回頭,門外閃過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別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日本人說?不會,她連爹也不告訴,爹心裡已經夠苦了。

  爹仍舊原樣打坐,她顧不上屋子裡的人,到爹跟前。爹沒有感覺她走近。他辟穀更深,現在連他的手也是涼的,緣子心酸得痛。

  誰也不放過爹。大塊頭日本軍醫對緣子說,刻不容緩,只要一針就可讓爹醒來,但等於要他的命,他知道這中國功夫邪門,必須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喚回。你和我們都不願他死,他活著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堅持多久,緣子心中無數,爹告訴過她,氣功不易,危險,可能一根氣脈不順,就岔了,沒法回轉。因此,平時只教她一二招即罷。汗水從她額頭手掌沁出,她的心懸吊起來。她的周圍全是人,一黑一黃兩類,她全都不喜歡,全都讓爹不喜歡。不到無選擇的地步,爹不會採取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她不能讓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樂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緣子想想日本軍醫,村外的「娘」,河對岸的鄉親。爹沒告訴她跟誰找活路,現在她自己決定了跟哪一頭——誰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舊布淺色了,花瓣似乎還如新時鮮。她的嘴唇動了動,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邊,和爹一個樣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親。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貼緊。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鬆,氣集丹田。她眼裡全是飛舞的蝴蝶。她的腸胃在碎裂,接著就會魂魄飛散。就在這時,她聽見爹的呼喊,她聽到了自己在應聲。爹看著她,滿是心愛和憐惜,她和爹走在河邊淡薄的霧氣之中,步子一前一後。他說:「緣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沒了,好啊,不用聽誰的吩咐,也沒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蔥綠的草起伏,就緣子和她的父親兩人,他們踏著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霧越來越濃,她看背後,什麼也看不到了。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雖不成,名足以不朽矣。崇禎十七年,獻忠軍寇川,攻新曆。守備楊總兵力全力拒之,匪死傷甚多。轉攻他縣,僅以數壘留防。時總兵鰥居,有女方十三,說父雲,百姓何辜,何不縱之,免遭血洗。吾父女至敵營,以身贖城。時獻忠軍無暇回兵,佯許之。一城軍民,趁夜間途入山。後獻忠大軍掩至,總兵父女已自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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