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鄉親們幹活挺安分,不像是被人強迫的。工地攤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個特別大的堡子。她聞到每個火堆旁有烙餅香,就有些明白了。

  緣子嘴裡只咽口水,烙餅香得讓她頭暈,但是沒有爹,她不能過去——她得明白爹為什麼不在裡頭,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說東洋兵殺人放火,愛幹啥就幹啥,他們來跟誰打仗?當然是咱們中國人。

  緣子壯著膽摸到帳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沒被發現。帳篷裡人不多,但都像當官的,圍坐在一起大吃大喝,裡面也沒有爹。帳篷裡一塊攤開的布上有肉有饅頭。她看得真切。烏鴉叫個不停,提醒她趕緊離開似的。她餓得清鼻涕都淌了下來,趕緊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帶她去鎮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搖頭,說降了身份:一頓飯難倒英雄漢。回家洗淨野菜,放幾粒鹽,沒油,菜也噴香。爹說餓極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湯呀水呀。要是連著吃太多的饅頭烙餅,就會立馬撐死。

  看著帳篷裡的可口的食物,她記起爹的話,不知怎麼辦才好。清口水流出,想著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餓,爹你到哪裡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時,她就蹲在茶館的屋簷下,盼望爹走過,把她帶上。鎮上傍晚時刻,吃過飯的爺們都丟開老婆孩子往茶館裡竄,裡面沸騰騰一片。那時有口飯填肚,那時光,哪裡人多,爹就在哪裡。現在全鎮都在這兒,就是沒爹!這些人都背著爹,給日本鬼子幹事!兔崽子們!

  她一狠心,轉頭就回河對面鎮上去。她不能跟這批臭饞蟲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決定闖進那些可能藏有東西人家里弄食。她像只小貓從浮橋上過河,這邊的小鎮靜得像個鬼住的墳墓。熟悉的每個角落,都變了樣,路過茶館時,她覺得有個人,而且這個人跟上自己。

  是爹?她沒有去看那人。腦子這麼轉了個圈,她眨眼間跳入牆邊竹簍裡。

  那個黑衣人,一頂斗篷,腳上是草鞋,在河水裡淌過,有水,沒沾一點泥。腳比爹小,自然不是爹。這人步伐不快,身體不晃悠,就從緣子面前走過去了,根本沒有看見她。

  緣子從竹簍裡出來,那以前關雞鴨的地方,臭烘烘。她要追上已經拐進小巷的黑衣人,想明白這個人到底是誰。

  暗黑的鎮子,月色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緣子跟了幾條巷子後,發現自己回到家門前,那兩片木門大敞著。

  她沒有冒失進去,她聽到爹的聲音。天哪,爹就在家!不過她感覺不對勁,她得先看個明白。屋裡聲音低低的,還有什麼東西叮噹地響。出什麼事了?怎麼聽不清?在這個夜裡,她不知為啥變得驚慌,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她順牆往屋後摸過去。

  始終看不到爹的臉,叮噹響的原來是個竹筒,在一個影子的手裡。沒猜錯就是那個黑衣人。可能話早已說盡,他們肯定在別的地方已經會過。現在在對暗號,一定是啦,跟劃拳一樣。

  小屋沒有點油燈,月光漏入窗。緣子隨著爹的背影移動眼光,看到那人從竹筒裡倒出銀錢。爹一聲沒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搖了兩下頭。那人氣惱地在屋裡轉動,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臉上身上,對一堆錢看都不看。爹的頭髮長,鬍鬚像雜草,穿的卻是進茶館的長衫。

  爹的眼睛這時對著窗,憑他的眼力應早知道緣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時,那人收起錢,朝門口退去。

  緣子跳下當墊子的籮筐,她從房子右旁繞,趕到門口,想截住那個壞傢伙。可那人比她還精,好像早算著這一遭,在門口,輕輕的一揮手,就把她推倒在一邊,扔過來的話,一清二楚:

  「當心小命,別跟。」

  緣子站起來,忽然發現手裡多了一個玉米餅。

  好東西來的時候,腳邊就有個搗豆子的石缸,裡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個餅後,她仍半依在石缸邊喘氣。那黑衣人,讓爹不高興的人,為什麼沒殺自己,反而還給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餅?「爹。」她在心裡叫了一聲,她現在又有力氣往家裡跑,還有半個餅給爹。

  屋裡靜悄悄的,爹先是坐著,現在倒在床邊。

  緣子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爹不應聲,氣息微微,是走了?鎮上人不說人死,而說人走。爹怎麼走得這麼快,不等她回來?不給她交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世道怎麼啦,她一個小女孩怎麼辦?爹是走得奇怪,剛才還是好好的。那個黑衣人,在屋子裡,肯定是要爹去做什麼事。沒辦到,就下了毒手。

  緣子在一所所房子間的街上狂奔,茶館仍舊空空。河邊上草猛長,看不見對岸,鎮子扔在身後,對岸逐漸清晰。她小心地躲開一道道警衛,終於來到工地上,像個尾巴火燒急了的小老鼠。

  全鎮的人都在,他們不再像挨餓的樣子。餓極的人眼睛裡有綠光,餓凶極惡,啥事都能幹出。老年人說過,一餓昏後,抓住什麼吃什麼,人也能吃。吃過人的人臉上有紅光,一道道。可是這些為東洋人修工事的人,臉上不綠也不紅。

  緣子經過他們時,眼睛放得特別尖,他們的樣子和平常一樣。只是他們明明看見她,卻都不做聲,那副樣兒,像魂給人拎走似的,或許是心中有愧不願與她說話。就這麼一天時間,竟然都不認她這個鎮長千金了?

  緣子沖著這些鄉里鄉親嚷起來,讓鄉親趕快去救爹。但他們都不做聲,有的小孩過來,想問個究竟,卻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鬧了起來。翻譯被叫來,看不出是中國人或是日本人。馬上要打仗了,到那邊幹活去,別在這兒搗亂。但聽到爹的名字後,翻譯轉身對當官的人嘰嘰呱呱說了一陣,當官的叫兩名士兵跟在大塊頭的軍醫後面。一行人往河東這邊緊趕。

  屋子裡架起了一盞煤油燈,從來沒有這麼亮堂過。大塊頭的醫生,拿著手電聽診器在檢查爹的身體。門外是兩個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個中國人?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還有一絲熱氣,醫生檢查了,打針,然後讓緣子一人留在屋裡。爹果然掙扎起來,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還是閉著,臉色死灰。她看著爹,輕輕靠近,這時,她驚喜地感到了爹的氣流,緩慢而平穩。

  緣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穀,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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