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老天真是不想過日子了,冬麥全沒冒尖兒。爹領著全鎮拜了幾次龍王。龍王果真顯靈,發大水,淹了個一乾二淨。等老天爺開眼,水順運河裡退走了。剩糧已經吃得一乾二淨,沒種子了。爹帶著幾個人出去跑了幾程,也沒貸到種子,就是有種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長草不長穀,方圓幾百里的人全慌了神。

  從那以後,爹就是神神道道的,要麼幾天不出門,要麼幾天不歸家,好像她這個女兒是個貓兒狗兒,不用管,自己能活。

  緣子從未想過娘,看別的孩子在母親懷裡撒嬌,她覺得怪。緣子四歲時娘就死了,怎麼死的,爹不願說。她也不打聽。街上有閒人說,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掃帚星,喪門神,一鎮子人都不吉利。

  也有人說娘那天偷偷過河,未到對岸,就淹死了。

  緣子記不清娘什麼樣,聽了也不難受。這一段運河,很寬,但不深,淹死貓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尋死。河畔泡泡花,有長長濃濃的蘆葦,有風時,刮出滋滋響。今年夏天緣子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樣,躲在草裡睡。大人找不到,要費工夫用棒打草,才逮得住她。草叢裡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裡就不回家,在草裡過,不涼,就是醒來時露水打濕臉蛋腳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說娘就是因為生她沒的。娘沒了,爹倒也未忌恨,好像落得個清爽。鎮內鎮外婆娘們對爹很熱乎,他經常夜不歸宿,清早回家。他不讓女人上門,是不讓她緣子傷心。爹起碼跟兩三個女人有瓜葛。有人說爹不給她找個後娘,是因為相好太多,一個也捨不得。

  只是今年征糧征人,兵慌馬亂,過路的軍隊兇狠得很,老百姓鬧饑荒,一樣要供養部隊。爹一下就老了,滿頭白髮。

  這刻緣子又來到河邊,眼睛餓得沒點神,恨草樣樣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沒影,什麼話也未留下,沒心沒肺。霧氣圍繞她,淡而輕,河那邊像有軍隊駐紮的樣子,好多火光。遠處有渡船,近處有軍隊搭的浮橋。緣子隱隱約約聽到槍聲,害怕極了。

  突然聽到嘩嘩水聲。她急忙蹲下,不一會,有條黑影一歪一拐避進草叢,撕了衣袖往身上裹,看不清模樣。緣子感覺是鎮上的小鐵匠。那人一邊裹腿,一邊呻吟著,竟然抓著草吃起來。接著好久沒聲音。

  過了一陣緣子鼓起膽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鐵匠。

  緣子伸手去摸,沒氣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嚇得她上下牙齒打架,這是怎麼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會立馬要了性命。爹說沒吃的了,寧可吃泥土,也別吃草。

  「為啥呢?」

  「草割人舌頭,吸人精血,人要瘋。」

  「像大鐵匠。」緣子瞪著眼珠說。大鐵匠總日只知打鐵,罵他祖宗也不理會,幸虧有個聰慧俊秀的兒子,十七歲就一人頂十人。

  有人插嘴:「講實話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還好受。」

  緣子追問什麼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爺們盡尋野門子。」

  「那不好麼?」

  緣子未閉上的嘴被爹賞了一巴掌,爹那天對她還算客氣,就一巴掌了事,大揮手,但輕輕落在臉上。

  小鐵匠的血把眼前這段河水染紅。緣子嚇壞了,找到草叢旁的小道,跑起來。她又餓又害怕,眼前全是亂飛的圖案,枯樹連同茅草蓬,那在風中舞動的野草,只長草的田。

  鎮上仍是黑燈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乾淨,算是有過幾頓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時光。爹在,總有緣子的份,還總有一塊好腿肉。爹不知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個小破孩,說不上沒爹沒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點也不想回去。

  這個運河邊的小鎮,一向冷落,打著花花樣旗號的軍隊路過,沒引起什麼風波,不值得在這個芝麻角落地方停頓,算是老天爺照顧。鎮上不半分的半青小夥子,情願跟著部隊去吃糧,爹都讓他們去,叫他們今後護著點窩。

  緣子不明白自己怎麼走到小鐵匠家門前,鐵匠鋪不當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館就得經過。爹有件像樣的長衫,到茶館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後,大鼓書才開始。這就是鎮長的分量。緣子沒有鑲花邊的衣裙,總要過好久爹才想起給她買一件好看的衣服。不過大鼓書來鎮上的喜氣日子,爹總會帶著她,讓她坐在身邊,有茶有果子。聽大鼓書說金戈鐵馬,俠義好漢。其他孩子們都只有門窗外的份。

  大鐵匠木呆呆的,沒啥話,跟啞巴差不離。但模樣生得凶神惡氣的,大人嚇孩子總說,把你送到大鐵匠那兒去。爹不用這話嚇緣子,可是爹一不高興就打她屁股,當兒子一般打。

  這刻,對著鐵匠門,她用不著怕大鐵匠。可她身體打起顫來,在大鐵匠門外直跺腳。沒人,就是沒人。「鐵匠老頭兒快出來,去收你兒的屍。」她這麼叫,也沒人理。她就對直朝門裡走,門竟然一推就開。

  緣子這才證實了她的猜疑:鎮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見了,連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個,連老太婆也不在。緣子弄不清,自己怎麼不是這個鎮上的人了?成了個漏網的魚?

  大鐵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牆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裡不見的,今天全鎮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鎮上出事了。

  別慌,別慌。她仔細一琢磨,剛才小鐵匠是從河那邊來的,不知為了什麼挨了槍子,受了傷,淌過河來。河那邊駐紮著軍隊,太陽旗黃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鎮人都到河對岸去了,而且想來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裡睡覺的時候。爹永遠知道到什麼地方找到她。為什麼不找她?或許爹自己也沒去?也不想讓她去?

  緣子終於到了河對岸。離岸二裡有個禿山包,是這方圓幾百里一馬平川唯一的高處。岸這邊地裡石頭多,種不出莊稼,鎮上人很少過來。

  緣子趴在潮濕的土坑裡。天並不是太黑,有月亮,這個晚上天色紫藍。軍隊紮了幾個帳篷,遮掩在樹背後。但山丘上,人聲鬧哄哄的,隔幾十步就有一個火堆,拉了一大圈兒。那不就是全鎮上的人麼,埋頭挖土壘石。有日本兵端著刺刀槍在走動。要打仗了?

  她一邊想一邊尋爹,雖然躲著一段距離,只要爹在人叢中間,她就能看到。可是爹並未在,再仔細看,還是沒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揮得吭吭響。

  爹會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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