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垂榴之夏

  爹口袋不再叮噹響。緣子認為這是好事:沒錢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會挨打。沒糧沒錢,爹的臉愁成一堆草,埋著眼睛,裝蒜不見人,誰也甭想叫他說話。緣子在街上亂轉,看每一樣東西都變了樣。「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誰的聲音在拉破嗓子吼,不過也一樣有氣無力。

  緣子十一歲了,卻只有一半截高粱杆兒高,如果田裡有高粱的話。去年秋冬大旱,運河

  水乾涸了。地裡沒有現出綠,現在哪來菜花黃?她瘦皮寡臉,兩根小辮,一身花衣早已不鮮豔了,布鞋圓頭圓腦。這天瞅著就變陰,風涼颼颼的,吹個不停,肚子又開始嘟噥叫。

  近日裡爹較少出門,只是坐著。肚子再叫也沒用,千要緊萬要緊,肚子要緊。地空著沒穀種,各家各戶把剩穀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日本人打來了,爹就出沒無常,緣子就自由了。昨夜爹沒回家,也沒回家過夜。

  緣子現在往家的方向走,不知爹回來沒有。若爹回了,她也回,家才像個家。

  街沿屋簷水滴到臉上,從脖頸穿過,小蟲子似的又冷又癢,她歪歪嘴。下霧天,愁苦天。路上鋪的青石板,有的地方還是翻黃泥,滑得厲害,不小心就摔出個青蛙翻白肚,醜八怪。

  雙腳落進家前,她看見村頭一群黃衣人扛槍走過,趕緊閃躲。家門坎比較高——爹是鎮長,門坎就得修個高。屋裡也不亮,遮住小小的身子還容易。

  她突然想起來,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來到鎮上,那陣子她找爹就找不到。那陣子他們整齊的腳步聲,幾乎把房子搖動。

  她眯眼瞧,軍衣黃壓壓,刺刀光閃閃。大部隊開來了。正是爹每天在擔心的事,既沒糧,又打仗,就成真了。肚子咕噥叫,沒啥看的,她餓得慌。鍋裡碗裡沒吃的,床底下總有些罎子,該有些熬饑的東西。她像只貓鑽進去,手在地上亂摸。家裡不藏糧,爹一向喜歡錢不喜歡糧。

  「好看嗎?」爹老拿著白晃晃的銀錢問。

  「不好看。」下回爹再問,她得說實話。

  每次見她不高興,爹就教她練辟穀,不吃不睡,假裝死人,說功到份上,能成仙。

  罎子全空了,從牆邊抓到一個圓圓的小東西,她鑽出床底才知是石榴,還是青的,爹上次出遠門回來帶給她。也不壞,分開,亮晶晶的好看,酸溜溜的,一通氣吃完,牙澀得難受,不過這真是好吃的東西。

  有個黑影靠近門口,嚇得她渾身哆嗦,往後退。「爹……」她不自得叫出聲來。黑影沒了,再壯著膽一看,剛才是花了眼。

  可爹呢,他能上哪兒去遊逛?天在變黑,陰雲翻卷著壓下來。

  緣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希望爹蹲在門邊,如以往一樣,酒氣醺醺。可是那裡沒有爹。現在她一點也不討厭爹,爹不是頭一回讓她擔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麼事都不對勁,以前也常餓,沒今天這麼餓得難受。她只得出去找爹。

  部隊在運河西紮了營,鎮子在河東,離河邊還有一裡,聽不到那邊的動靜。街坊人家都像豬,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沒一個。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霧,今年沒吃的了,霧還是來,白氣騰騰,從水面沿垂柳尖兒飄上河岸。

  「自個兒過日子,自由自在!」以前爹這麼說,他把緣子送到街坊這個嬸娘那個姨家裡住,別提那彆扭勁兒了。這一年來,爹管不上她了,緣子心裡早盼這個。

  可是,她心裡著慌。鎮上的喧鬧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貓在屋裡,露面的全跟爹一樣,轉轉悠悠打糧食的主意。再次從外面回家,她盼望爹這刻忽然闖入,瞧見她一副可憐相,會對她好些。地窖裡閣樓上,能藏著幾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具,家裡找不出一點可吃的東西。爹是鎮長,卻是最早沒餘糧的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