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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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出水坑,她脫掉濕淋淋的鞋子,一左一右提在手中。她腦子也沒動一下,就站上一塊有兩個腳印的石頭,雙腳正好完完全全裝在兩個腳印裡。老頭在身後連連說:「失陪失陪。」一陣腳步聲遠去。老頭悶得慌,拿她開心,一看不是開心的料,就撤了,真沒勁。 對了,那天她在台峰山,山巔上有塊石頭,上面的兩個腳印,就和這石頭一模一樣,她踩在上面,心裡很踏實。珠兒坐在石頭上穿鞋時,鳥兒躲在樹裡,贊成她似的叫得歡。她感到有點氣悶,拉拉衣服,不對,平平的胸,在隆起。她一直在等著,非常害怕地盼著這一天到來,身體下濕濕的,是血。母親告訴過她,這是月經。血倒是一會就沒了,而衣服太小,乳房頂著她,隱隱發痛。幾分鐘不到,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一個豐滿的少女,還是一張鮮豔的桃花臉,人見了都不喜歡的臉。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她聽著自己嘴裡說著,聲音卻是別人的,然後她高聲地叫起來:「啊呀啊呐——」吐出一口悠長的氣,回聲在雲裡繞來繞去,不見結束。 她不明白應當是驚還是急,決定去找老頭。 她的鞋子裡外都幹透時,她找到一個爛草棚。一坡路滑滑的,草棚風一吹就會塌,肯定漏雨。她推開竹塊做的門進去。裡面比外面想的大一些,但床乾淨,只有一個角落結滿蜘蛛網。 她叫人,沒人回答。她退後幾步到口門,怎麼貼了封條?她進門時,沒注意。封條舊舊的,殘破不堪,不是這幾年,可能是剛解放那些年,她才幾歲,一群牛鬼蛇神從山上押下來,個個胸前掛著黑字紅X大木牌。有點兒印象,好多人家都貼了這種封條,那些地方都是好看的大房子,也都沒了,這破草棚竟還有。 她重新跨進去時,動作太大,一下跌倒在床墊上。撐起身,爬起,她跪在墊子上,仰起頭來,桌上供著一尊石像,石像灰撲撲的,越看越比一座房子大。她再仔細看時,發現石像有些面熟,對了,眉角嘴角像那砍柴老頭。 走心思了,有毛病,她對自己說,穩住,穩住。不錯,是一間草棚,她不過不小心跌了一跤。她站在起來,胸部又在隱隱疼,她感覺到乳房在長大,雙頰發燒地紅,她閉上眼睛。 越想越迷惑,越想越神思雲遊,三條路她面前出現:左一條通往石階,石階下是密密麻麻的黑瓦矮小房子,像螞蟻的人,擠成團扭成線——不用說,她的家就在其中;中間一條看不清,雨霧彌漫;右一條紅紅的,光光閃閃。 三條路相交,時左時右時中變化。 這是什麼遊戲?珠兒發現她使用的語言也和以前不同了,她就地坐了下來,她的手指做那尊佛是相同的姿勢,一個坐樣,盤腿盤得一毫不差,背也伸得直直的。她重新閉上眼睛,點數,從一點到十二,又從十二到點到一,再從一點到十二,每一樁小事都在眼前如畫展開,包括她生下就大哭,好幾天都不省人事,父母以為她沒救了,可她還是活過來;包括每回 生日母親都煮兩個蛋,她知道自己又長了一歲;包括她沖進燃著的房子跟著大人撲火,一人在荒山裡走,對著百貨商店大鏡子照,眼黑眉清,雖說不上是桃花臉,也算得上豌豆花臉,她有點喜歡自己的臉了,現在的這張臉。她手指中間一條路,就是它,不管這刻是什麼樣的路,她都走。 她就這麼做了。她感到自己被一種很重的東西擊中,痛得大叫,睜開眼睛,發現她躺在街道派出所的水泥地上,房子小窗子小,她開門,門反鎖;撞門,過了好半天,才聽到門外一個聲音:「進了拘留所,還不老實呆著?」 第二天,珠兒和這個小城十個少年一起押上去少管所的車裡。全是清一色的男孩,大小不一,見她不敢說話,卻都盯著她,像稀奇似的盯著。開車的、押車的都穿著嶄新的軍裝。她聽見押車的說: 「瞧,那女的,是狐狸精變的,是這個犯罪集團的頭子,城裡每一處散發蔣匪幫國民黨要回來的傳單都是他們幹的,竟還闖深山野溝裡偷聽敵臺學著往臺灣和外國發電波,闖下大禍了。」 臨近中午,車停了,那兩人進路邊餐館吃飯,他們則留在車上,照舊關著。從玻璃窗可望見那兩人臉紅紅的回來,不知為什麼那麼激動。車子倒開得不快不慢,可是裡面在亂笑,笑得很有節奏,這時,珠兒看見這小城唯一的大橋。 她猛拍車,叫:「停車,我要解手。」 車照開著,她覺得快流尿了,大叫。一車的男孩子跟著叫,跟打呵欠一樣,傳染快著,都要解手了,猛拍駕駛室的玻璃,又叫又跳。 一個急刹車,引擎響得紮耳。他們被統統趕下車,押車的比開車的火更大: 「都是些小流氓,翻什麼精。大爺今個兒高興,陪你們翻翻精,去,上橋撒尿去。」 果真到了大橋口。押車的在前面,開車的在後面,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排著隊小跑在中間。押車的動嘴也動手:「不准東張西望,跟上,快點。」 有工人站在腳手架上燒電焊,火花飛濺,橋欄杆也有人在刷油漆——橋在修——一跑在橋上就覺得橋在嗡嗡響,隨時都要坍塌一樣。 珠兒在倒數第四,她第一次注意到橋頭工地掛著紅紅的口號——「一天等於二十年」。奇怪,一嚇,也不尿急了。她的眼睛閃過一個亮點,恍然大悟。只是一瞬,她的神色立即像在尋找什麼的專心專意,她的臉更加粉嫩粉嫩。 她的目光在十個少年中搜尋,這個我不認識,那個好像見到過。她或許曾經真的在某一天裡和他們中的一個悄悄見面,授意了他幹這事那事。她和他們打成一片,她睡紙盒裡時,他們也在其他紙盒裡,她無比好看的臉,被他們中的某一個親過,她的嘴唇,也被他們中的某一個親過,她的身體,也被他們中的某一個溫柔地撫摸過。風吹拂她成熟的身體,她看見自己頭髮有一縷開始灰白。 圍觀的人多起來,但被開車的攔住。太多的人,下午是看熱鬧的最好時辰,珠兒的父母不會來,他們一定認為他們生了一個怪物,居然還是一個犯罪集團的頭頭,一個禍害,他們太沒有面子,說什麼,他們家,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家。 因為珠兒不小便,男孩子們誰也不敢小便。押車的警察等得太長,惱火了: 「好啊,你們手全背在後面,不撒尿了,你們戲弄我,向我挑戰。」他揮著手喊,「站整齊,站整齊,向左看齊!聽著,」他清清嗓子,「朝前齊步走,停住,給我撒尿,一起撒呀!兔孫子們。」 他讓他們站在橋欄杆前,正對著東方,河水在他們腳下穿過。男孩子們被迫掏出那玩意兒,只有珠兒沒有,她本來就沒有,她只是站在那裡。 「給你們一個鍛煉的機會,比跳水,誰贏就放誰回家,不必去教養所。我說話算數,我今天的話一句頂一句,句句當真,跳水吧,跳贏的滾回家。」 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個哨子,爬踩在一堆紙盒垃圾上:「我吹第三下時,一起,一起往下跳。現在爬上欄杆。」 男孩子們都猶豫了,從上望下面的河水頭暈。但是他們不看押車的警察,他們看珠兒,這桃花臉的女首領。珠兒明白在這小城當好漢,什麼時候應當有膽子,什麼時候得明智一些。珠兒望著河水,覺得一生經歷已經太多,心裡疲倦。兩秒鐘後,她看到自己坐在水裡,渾身光彩,像被觀音用水洗乾淨的玉女,而周圍是體面的金童。於是她點點頭,伸出雙臂,她覺得她能飛起來。 哨子響了,欄杆上的孩子全沒了。 押車的被自己哨子的威力嚇懵了,他不明白這些少年怎麼突然消失了。圍觀的人群趕到橋中心,往下看,河水仍是河水,船還是船。 沒一個冒出水面,據橋上燒電焊的工人說,這麼高,撞到水面都撞暈了,會不會游泳都死路一條。有人水性好,潛在水下浮到下游上百米,再冒出來。橋下漩渦多,在七天裡一具具屍體均從下游幾十裡外打撈到,可珠兒的屍體怎麼找也找不到,下游也未發現。只有一具年老的女屍,那一頭白髮飄浮在水裡,如玉米鬚子,人們不認為那是珠兒。 (梁)任昉《述異記》: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所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餓頃,童子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盡爛。既歸,無複時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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