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省了事,家不用回,免了每晚得回家的麻煩。她一點不慌,走得慢慢的,有一二個鐘頭吧,才到橋跟前。橋上除了有腳手架,還有一些廢紙盒,每當她在外野累了,她就想上這兒,這下好,她可以安心鑽進一個乾燥的盒子裡,蜷縮著身體,她覺得比家裡床舒服。她在一本外國小說裡讀過,有一個了不起的人,就是在木盒裡度過童年的。這令她非常羡慕。紙盒比木盒還差,她比那人還能吃苦。

  夜深,聽見風聲,不覺冷,倒是不習慣聽不到人聲。有個外婆來才好,她才不管是不是真的是外婆,有人給她講故事就好。父母雖是機關職員,有文化,可從來不會講故事,也不給她個妹妹,嫌女孩子麻煩。她想外婆,也想到該給外婆準備一個大罎子,外婆可以坐在上面,最好,外婆就安靜地在紙盒外面,即使外婆沒把手指頭當胡豆一般嚼得蹦響,只要給她講海裡天上龍蝦神怪,就行。

  這時,她聽到了聲音,有手指敲在紙盒上,很輕,但一聲是一聲。好外婆真來了,她閉上眼睛,一點也不敢動彈。好外婆說到就到,小時聽小叔講的故事,父母不在家,狼變成外婆就趁這空當來找小孩,怎麼辦?想逃也太晚,不晚,逃也沒用,外婆腳下會生風,會飛。

  「我不是狼外婆,真是你外婆。」外婆的聲音比母親還脆甜。

  「珠兒,珠兒,你出來吧。」外婆在紙盒外耐心地叫著她的名說。

  這個自稱外婆的人披了條頭巾,背微微有點駝,臉上脖子上全是皺紋。「別想了,珠兒,你出來吧。」外婆把她心理揣摸得透,聲音還脆甜,只是沒了耐心,「你不出來,那我就進來,不過,咱倆呆一個盒子,不會舒服的。」

  明顯是講明她的處境。

  沒法選擇,這個好外婆會拿她做一頓美味夜宵。不就是死嗎?死可怕嗎?這念頭冒出的同時,她打開紙蓋,站了起來,十三歲的她,還是小小的,在月白天黑的橋上,卻是一道很大的影子,投在欄杆上。

  外婆真披了一條頭巾,她看不見外婆的臉,自然看不到外婆長長的的尾巴。珠兒只見過親生外婆的照片,母親說不在了,是說死了,還是兩人吵了架一刀兩斷,她不知道。她不願意把母親想成一個絕情人。如果眼前這人真是外婆,而不是狼裝扮,那也是一個鬼變的。

  奇怪,沒有動靜。外婆並沒有走近她,還是在原地。

  她索性跳出紙盒,朝外婆走去。

  外婆往後退,聲音有些抖:「你是誰呢?」

  「我是珠兒。」

  外婆說:「你不是。」外婆的背突然駝得很厲害,變得又矮又小,最後縮成一團黑影,整個不見了。

  她掃興地扭過頭,打開盒子,鑽了進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珠兒肚子餓了才醒來。她跳出紙盒,身上鞋上全是木屑,上上下下打打拍拍,算是清理了。回到家,家門掛著一把鎖,她忘了帶鑰匙,如果家門開著,父母還是要趕她。不必看路人的臉色,她也知道,頭髮又長了一寸,她還是桃花臉。

  當然不能去大食堂,學校附近有塊農田,地瓜偷著吃最甜,解饑又解渴。吃完地瓜,她往郊外走,爬上樹,掏鳥蛋吃,從樹上滑下來時,她記起獅子山上砍柴老頭說過的話:「一天后,如你還能從你來的地方到這兒,我再告訴你。」

  去問問老頭子,到底要告訴我什麼事?何必繞著圈,裝什麼瘋?

  珠兒在田坎上,手裡握著一束勿忘我,勿忘我藍得心動,她看著花,記起自己在有腳印的石頭前,她仔細摸過石頭。

  不知是夢裡或是那天在山上,她走著走著,腳步變輕,身子變靈巧,她只是走急了喘著氣,身後有聲音:「是你啊?」

  她掉過頭去,是那天的砍柴老頭。老頭看見她臉上表情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毫不吃驚,只是臉非常僵硬。她當即明白,老頭兒剛才的話,可以理解為:「你還活著嗎?」

  她逼著他問:「講呀,快講,你說一天后告訴我,一天過了,說給我聽。」

  老頭臉柔和了些,擦了擦臉上的汗,喃喃說:「道理沒道理,沒道理道理。」

  她打斷他,笑吟吟地說:「老爺子,別來這一套,有話直講,否則等於放屁。」

  「言語不言語,不言語言語。」老頭說。

  她不高興了,一轉身,幾步就到了一個小水坑,沒脫鞋就跳到水坑裡,嘩嘩地洗腳。她不在乎老頭講不講故事,什麼事可懸著她的心呢?故事都是人編的,老東西的故事,也不會精彩到哪裡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