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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火浴之渴

  台峰山頂有一塊石頭,石頭上有兩個腳印。整座山就這石頭最高。珠兒好奇地將右手放上去,手心冰涼,她立即縮了回來,在衣衫上擦抹。一位打柴老頭兒走近,拿起她的手仔細看。

  「你從哪裡來?」他問。

  她指指山下,東南面的小城在一馬平川的沙綠色中,黑灰的瓦屋頂一清二楚。

  老頭搖搖頭,嘟噥一大串話,但珠兒不懂。但是老頭不吭聲了,收起柴捆就走。繞過竹叢,卻又折回告訴她,費了勁才弄明白,老頭從來沒有看見人摸過那塊石頭。

  「因為太高?」她插話。

  「不,」老人憂慮地看著她,「一天后,如你還能從你來的地方到這兒,我再告訴你。」

  珠兒往山下走,不能走得太快,雲霧彌漫身後身前,一腳下去,像踩在半空。她攀上山崖是第一次。以前春末夏初,她都有意登上,但都未成,不是險峻,而是沿途全是桑果蛇果等野味,一路吃上去,肚子就填滿,上到半山就頭腦糊塗迷了路。不吃,口渴實在難受,許多藤蔓遮掩住的洞穴,像有陷阱。這次怎麼上到山頂的,她忘了。可能迷糊對了。現在下得山來,她的手心出汗,渾身發麻,癢得她只能停下,這兒抓抓那兒抓抓。

  她看到街口,趕快提起精神,往家跑,來不及收住,險些撞上一個收破爛的人。捂住胸口喘氣。那人抬起頭來看她,就提起背簍跨過水溝到另一條路上。她沒有理會,繼續奔跑。

  這年她十三歲,經常逃學,父母管不了她,單位裡忙著大煉鋼鐵,和鐵有關的,都是好東西。不錯,吃在大食堂,和大人白天打不上照面。學校老師不按課本上課,另發資料教,作業就抄報紙,你抄我也抄,只要抄得多就得表揚。她做過幾次,就沒有興趣了,還不如趁課不像課的時間胡竄。城市不大,每條街都有標語,裝點像過年。她收集火柴票,煙盒,做藤槍,邊逛邊扔,也邊製造新的拍糖紙口訣,玩法不同,賭注從一分到一角,偷新華書店的書,撿集市上農民的雞蛋,書看過就扔,雞蛋生吃。遇見打群架分山頭的男孩子,就躲開,順便猛推一個欺負小孩的大人,那人還未回過神,她就跑沒影了。

  書包輕飄飄的,有時重重的,裝滿玻璃瓶子,藥瓶子也有不同色的,裝小青蛙,不是蝌蚪,就是青蛙。有一天去學校,早自習讀報紙,青蛙全跳了出來。當然要做檢查,她的檢查比千篇一律的歌頌文章要生動,她的青蛙有各種名字,是這個小城以前產的點心名:香芋糕、桂圓餅、橙麻團、板栗花、綠豆線。

  可這天,打上過山後,這個一向樂天的十三歲的女孩子,被一個砍柴老頭的胡言亂語弄得莫名不安,變得若有所思。

  為什麼要一天之後,一天之後,會怎麼樣?什麼事發生?

  得了得了,那鬼老頭才不必要理睬。她一向愛去最熱鬧的地方,哪裡熱鬧去哪,是非之地,誓師大會,汽車站,電影院售票處,哪裡排隊,她站在哪。但這刻,她不知道去哪裡好。

  她繞了一圈,回家,不過不是跑,而是快步走。一個討飯的女人,平時總是在餐館打轉,這會卻在路邊撿起一支煙屁股,津津有味地吸著。珠兒認識她,本來不準備去打招呼,但經過時,她去拍拍她的背,因為那女人抽煙的動作有點好玩,是被人叫做下流的姿勢,長這麼大,她沒有真的見過誰有這種姿勢,她喜歡這姿勢。

  她一拍女人,女人口含著煙蹲在地上,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她似的。她覺得奇怪,也蹲了下來,橫過臉看見女人緊抱著頭,煙頭已經燒著膝蓋,吱吱地冒出煙來。

  她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站了起來。四下望望,吸了一口氣,揀條近路,來到河邊。河水清澈,雖然水流比冬天時多了,河水還是清澈的。她彎下身,看到水中她的臉,一向是髒髒的,怎麼變成一張粉紅黛白的桃花臉?不像真的,摸著捏著,肉乎乎的。

  她明白路上遇到的兩人的反應,壞人才有這樣的臉,好人的臉不該這樣。她走進河裡,捧水洗臉,卻洗不掉。乾脆抓泥沙抹,也抹不去。她急得把臉浸在水裡,沒用,照舊是桃花臉。頭髮生長得快而兇猛。她急躁地在水裡奔跑,但是在水裡腳變得很重。河面只有木船駛過,河邊停著渡河的小輪船。

  陽光從河水上一點點往後退,朝遠處的橋退去。橋修了好幾年,1949年共產黨一來就開始動工,修修停停,什麼原因不懂,但一直在修,三月前終於修好了,卻只准人過,汽車不敢,說橋要蹋,有危險。現在又開始修,但煉鋼鐵是第一,所以每天只有幾個工人在檢修似地燒燒電焊,敲敲打打鐵釘。基本上是停了。老人們說,停了好,這橋本就不該修,修了,這個城市就沒有安靜,又是殺人,又是放火,死屍數也數不清,更別提修橋死的人,很不吉利。

  她記得有面山全埋的是建橋死的人。月亮的尖刀又插上橋頭,天黑了。

  父母不認識她了,她站在屋裡中央,不知所措。母親特別誇張的一聲叫喚,她的眉頭一跳。父親倒也鎮定,厲聲說:

  「給我出去,把自己弄乾淨了才准回來。」

  珠兒被趕出家,她應該想到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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