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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集中注意力,我也算聽懂了夏教授艱深理論術語後面的要點,無非是說香港「後殖民時期」,女權運動的起點比大陸高,訴求也比大陸高。對此,我沒有爭議,因為我不瞭解香港情況。但她的伶牙利嘴給我印象很深。或許,她是個豪爽正直的熱心腸。在中午便餐時,我把她拉到一邊,客套了幾句,就把事情來由講了一遍。

  夏教授果然比我還激動,仗義人,可能又撞上她的研究題目。她談到政府就無證兒童問題,在訴訟終審法院,牽涉到港人在內地所生子女居港權,小老婆的子女來港,是否必須在港的大老婆同意。這將是九七回歸以來最大的一場憲制爭論。她馬上要了電話號碼,訂了回歸大酒樓的座。

  香港的迷人在晚上,摩天大樓,海灣,中西藝術合壁的典型,比電影中的紐約還漂亮。海風習習,氣溫恰到好處,一襲裙子,進到酒樓裡還覺得有點兒涼。侍者周到地拿來披巾,點了菜。夏教授說:「你坐好,我去問店老闆。」

  等了十幾分鐘,我越來越不安,環顧鄰桌,個個打扮得紳士淑女,碰杯歡笑。我站了起來,讓侍者帶我去老闆辦公室。

  在樓梯口,我就聽到玻璃門裡傳出聲音:粵語,好像爭吵得很厲害,但聲音逐漸低下去。我停在那兒,動彈不了。過了好一陣子,那門才打開,夏教授走了出來,板著臉。見我在門口,也不驚奇,一聲不吭朝廳堂裡走,我只好跟著她,回到桌前。

  菜早已上全。侍者端來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沁著冰塊,給兩個杯子斟滿後說:「今天的酒菜,算店裡請客。老闆吩咐了,請二位貴客賞臉。」

  看著侍者退下,夏教授的眼睛不屑地盯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等著她開口,她喝了一口酒,好像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才說:「你是對的,老闆知道你要找的人。」飯店裡背景歌聲,很熟,是《中國心》:「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濤濤……」我舒了一口氣:「那太好了,我們先吃飯。」

  「對對,我們先吃。」她說,「這鴨舌,熏過再清蒸,我以為這樣味最美。」

  我嘗了一口,點頭稱讚。為增加胃口,我轉移話題,問來開會的一些人的情況。

  菜吃到一半,酒喝了一半,我們幾乎同時說:「那人——」我們看了對方一下,笑了,笑得勉強。是這樣的,她語音儘量平緩:那人,並不象他對你外甥女說的那樣,有自己的飯店,跟老闆也不沾親帶故。店裡小夥計,負責採購,專門到廣州採購一些特殊品種,大多是這兒弄不到的野味野菜,椿芽、馬齒莧等等。沒家小,也從未結過婚。前些陣子東南亞經濟不景氣,也波及到這個利口福,雖然易名回歸,老闆也得收縮經營,不再需要大陸的一些特殊原料。這個人就被飯店解雇了。但他無處可去,一向住在飯店後樓,老闆只同意他留幾個星期。

  小米不是二奶!這是我的頭一個反應。可能她是對的,這男人愛她是真,除了他有錢這點是撤謊,那就是次要的事了。我問夏教授:「那麼老闆幹嗎怕見我?這人在哪裡?」

  「我們先吃飯好,否則,你就吃不下去了。」夏教授說。

  但我吃不下去了。說到這份上,我得知道底細。她就叫我耐心點,讓我聽著。

  那人已有大半月未回到飯店,也沒留信或讓人捎個話。突然有一晚,老闆發現他渾身是血回來。老闆很生氣,怎麼和幫會搞在一起?他艱難地爬上後樓的房間。老闆怕黑幫追來惹禍,不敢請醫生。他血流盡死了。他應該有點余錢,但什麼錢也沒留下,也沒親友。之後,老闆才知道,他參與汕頭老家偷渡人蛇。不知怎麼搞的,可能起了善心,幫助有關人逃跑,被安插在香港的內線,在街上追殺了。老闆圖吉利消災,請先生來店做了道場。房間裡用具都是店裡的,牆上有張不知哪兒弄來的女孩照片,十幾寸大。做完道事,老闆將所有的用具搬走燒掉,重新粉飾,供上菩薩,點上香。那是一年多前的事。

  「來這家飯店,大陸官方訪問團特多。」夏教授說,「老闆挺愛國的,當然,誰不愛國?我也愛國,你也愛國,但我有我的方式,你有你的方式,對不?」

  回到山上的學院賓館,我洗了個澡,面朝窗站著,背海的一面,樹影相疊,隨風搖擺。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米的情人——我潛意識改了稱呼,不叫「那人」或「香港男人」--或許對她真是誠心誠意。我拿起電話,琢磨怎麼給小米講,我知道她一定在等我的電話。那天清晨與她分手時,她抱著孩子說:「姨,只有你可以幫我。」眼裡含著淚,充滿了希望。

  電話通了,我剛問她這兩天怎樣,好不好。她沒回答我,就說開了:這兩天晚上她沒去歌廳,就為了等我的電話。她說有人告訴她,香港剛出新政策,允許內地非婚生子女申請到香港,但必須得到正式配偶同意。

  「如果有大奶的話,」她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他可能有,那也沒關係,求他讓她同意,包二奶的男士得在大奶面前招供,據說政策這麼講的,這樣二奶仔就可到香港。他應當管我,不管我也行,我可以躲開,讓他把自己骨肉帶去,他以前發過誓的,絕不會讓我們母子受委屈,你是不是見到他了,他怎麼樣,是不是有了新人?」

  小米的聲音急急切切,我插不進去一句話,她根本沒想過我是否在聽,只顧自己激動。

  我看看手錶,過了十分鐘,全是她一人在說話。我控制著,如果不是我的外甥女,如果不是她的情人遭遇不幸,我想我會非常討厭如此情緒化的、神經質的懇求。她差一點就要哭了,我想,我應試著理解她。她的母親若知道這一切,會理解她嗎?電話那邊的聲音突然問:「姨,你在聽嗎?」

  「我在聽。人還沒找到。」終於有我說話的機會,我都不相信自己會這麼說,「不過,我會盡我的努力找,我明天再去找。」

  {清}青城子《志異續編》

  三吳商賈溯江至荊城,旅數月,在荊另置外室者多矣,往往外室不知夫家究竟。有吳地富賈何某,于荊娶妻生子。每年春汛時來荊,攜款於婦子,留住數月,初秋歸去。如此十年,情深彌篤。某年春,何賈遲遲未至,年餘均無音信。婦急,求問吳客代詢。來年吳客返,告之曰:此何賈十年前來荊一次,歸即罹不治,年前葬墓水淹而毀,家無後嗣,歸於亂葬墳矣。婦大駭,十年為夫,必為遊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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