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我哪有睡意。小米坐在我左邊,用手把護膚液輕拍上臉。吃歌廳飯,青春不饒人。我心情幽暗地看著,心裡揣測她怎麼會淪落到做這一行?那些女孩都年方二八,或許有的男人喜歡成熟的,否則,她付不起這個還像樣的房子租金、撫養孩子、還有保姆費用。

  「孩子的父親呢?」她的話已遞到我嘴邊,「你大概沒結婚吧?他是香港人?」

  小米沉默,她的臉沒有化妝品,也沒有歌廳那種燈光氛圍,一下子變成姐姐給我那張照片的模樣,只是憂傷代替了笑容,嘴唇上那顆痣,更明顯了。

  「姨,你看我們第一次見,就這樣,」她話未說完,低下頭。

  我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她只是頓了頓,拿過照片,隨便地翻,合上後慢慢地說:「他是香港人,老家汕頭,比我大十五歲,但人很好。我們已經在準備結婚,不巧我懷上孕,肚子大著不好辦。我們準備孩子滿月結婚。」

  我問,他做什麼事?

  她說,做生意開飯店的老闆,很有錢的。以前隔一周就從香港來。懷小孩時,也是準時每週末一次看我。後來突然就不見影了:小孩生下來,從未來過。

  原來小米是被包的二奶,這字眼我真說不出口。

  「他求婚是真心的,」她邊說邊伸出左手,中指上有一枚做工講究的金戒,「不是9K,是24K。他真對我很好,比我媽對我好。」她打開衣櫃,「這些衣服,都是他買的。我在賓館髮廊做理髮時認識他的,和他好後,他養我在家裡,就在你去的那幢公寓裡,天天專心學香港話。」

  「那他怎麼不來了?」

  她臉轉了過去,我看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我不知道。沒辦法,我才上了歌廳,那裡差不多全是結了婚的男人。男人是什麼貨色,我看得清楚。但歌廳收入還行,其他工作掙錢少,養不起孩子。趁現在瞧上去還可掙錢,以後,不知道咋辦?」她突然轉變口氣,面對我,懇切地說,「姨,你到香港去,能不能幫我去找他?」

  難怪小米會主動領我到她住處來,難怪會這麼爽直向我攤開底牌。我歎了口氣:「你有他香港地址和電話嗎?」

  「以前我都打他的手機,現在打過去,說是用戶已銷號。地址從來沒問過。他不說總有不說的理由,我們這種女孩都知道不應當刨根問底。」

  我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話,孩子都一歲多了,父親在哪兒都不清楚,本想指責她,但我還是忍住了。

  小米說:「我上次收拾他留下的衣服,發現衣袋裡有一張紙片。」她從衣櫃裡拿出來,「全是洋文,查了字典,是訂貨單,但LeeHoFook,像是一個飯館,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號碼。」

  我接過來一看:「這不就是利口福嗎?和你那個歌廳的名字相同。」小米臉一紅。她就是到同樣名字的地方掙錢,她到現在還是想著那個男人,想他可能還會出現。我問小米:「

  你想法找過這家店嗎?」

  「當然,但都說找不出個名堂。」小米說,「孩子會叫爸爸了,」她從像冊裡抽出一張那男人的照片給我,「姨,我老得快,做這行業就靠青春色相,我老了不要緊,孩子怎麼辦,婊子養的?孩子至今沒見到過爸爸。」她終於哭起來。

  嶺南學院在山上,會議主題是大陸與香港的文化交流。大陸來人很多,多數是借開會名義到香港玩。幸虧我發言排在第二天,就溜了號。從電話問號小姐那兒,打聽到利口福這店名,香港有四家。問號小姐給了我四個號碼。一一試了,似乎都對不上,我憋出的幾句粵語怎麼也說不通。再與問號小姐說,她還是給出那四個號碼。

  我走出校園,到路邊一家榨鮮水果汁店要電話簿。店主倒很客氣,讓我坐下,遞來電話薄。我接著,掏出錢買了杯西瓜汁,喝了一口,我把電話薄還回去,問有沒有以前老的電話薄?店主說:前年的,行嗎?我點點頭,拿過來仔細地翻,一一查對紙條上記下的電話號碼。正如我預料,還有另一家利口福。

  電話撥通,我問是不是利口福?那邊聲音太小。我問有沒有陳佳順先生?對方說沒有,撂了電話。

  我明白我犯傻了,不該這麼問。鎮定了一下,電話通後,我改了一點聲音,直接說要利口福酒樓訂座。對方的聲音粗壯了些,也許換了一個人回答:「小姐呀,早就改名了,叫回歸大酒樓。」我心裡罵了一句,真他媽的跟得緊,難怪我找不著,怎麼香港一個個投機生意人比賽似的愛國?我抄下電話薄上的具體地址,與電話裡那人核對,地點沒變,灣仔。那人非常殷切地問:「小姐,你訂座?幾點?」

  我說,晚上六點。

  穿過修頓球場,便是莊士敦道。路過天地圖書公司,我飛快瞄了下書,趕快出來。六點過五分,我走進金碧輝煌的回歸大酒樓。坐下後,我就對侍者說,我要找老闆說話。

  老闆來了,不是小米給我照片上的男人。他客氣地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說,我要找一個人,我把這人年齡和姓名講了。

  「沒這個人,」他僅看了照片一眼,就還給了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未直接看我,在我直視他時,他的眼神斜瞟過我的臉。我憑本能感覺,他知道這個人。我再追問時,他還是客客氣氣,但改用香港話,速度異常快,我完全聽不懂。我明白我這個北方人,想在香港做偵探,絕對不行。

  我坐上巴士,垂頭喪氣回學院的賓館。行人極擁擠,但車輛並未堵塞。我弄不清怎麼回事,只明白一件:小米被香港男人像垃圾一樣扔掉了,這個男人不敢站出來。我雖然曾有過一段婚史,但離異後,覺得做單身貴族比拖家帶小好。此事看來是非追到底不可,不僅在於她是我親外甥女,而是人的尊嚴被傷害得慘。我一定要把這男人抓出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該我發言,談大陸女權運動的發展。評講人是嶺南學院社會學系的夏教授,一個精通各種新理論的女子,普通話說得艱難,索性滑進流利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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