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裡面過道不大,另有小姐帶路,進了大廳。地毯,窗簾,包括牆都還乾淨,紅漆俗氣了些,生意好像不太興隆。

  我找靠裡一個位子坐下,一杯飲料端上來,冰水加兩片檸檬。看來是個宰人黑店!這年頭,又有哪個店主不缺心肝的呢?椅子與茶几一般低矮。我轉過身,看到五六個濃裝豔抹的女子,坐成一排,供展覽似的,生意做得非常坦率,每家一樣。走廊裡是一個個單間,裡面不時傳出男女嬉笑聲。有兩個男士走到那些女子面前,各挑一個去舞池。有個客人正在唱卡拉OK。

  那些坐著的女子中沒有小米。我瞧瞧自己這一身太規矩的衣服,怎麼也覺得好笑。我的目光又在伴舞的人中查找,時興超短髮式,稀奇古怪的花哨服飾。舞池裡也沒有小米。憑什麼,我就認定她會在這兒?

  一個時髦女郎迎面朝我走來。不是朝我走來,而是往單間去。她腰肢細擺,長髮披肩,白襯衣,貼身牛仔短褲,長靴齊膝,露出一段大腿。她沒戴任何首飾,倒也別致出眾。不由自主地,我站起來,從邊上打量她,她拐過道時,我看見她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小米!」我不由自主叫了一聲。

  她那一回頭的身姿真是迷人。她看看我,腳步卻進了單間。

  我推門,有警衛過來,客氣地阻止我,即使沒人守門,我也進不去:門從裡面閂住了。我說我要進這個單間,警衛讓我稍等。沒一會經理來了,一個精明的女強人。「您不能進那單間。」她試探性地說,「你是記者吧?」

  從單間裡傳來女人的低聲尖叫,像被人弄痛了。有男人發脾氣聲音。過道裡的人沒當一回事,都在警覺地看著我。我不回答是否記者,而是乾脆地對她說:我找外甥女,遠道而來,只是見見面,並不是想給她的歌廳添麻煩。

  女經理客氣地讓我坐到廳裡,說她去叫那女子來。等了好些時候,那女子才到我的座位旁坐下。果然,是小米。她問我:「你真是我姨?你怎麼找到這兒?」

  可能我與她母親一個臉盤子,她沒盤問。她的語調不冷不熱,只是想知道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姨,怎麼會來此處的?

  「你母親給我寫了信,」我告訴她,「讓我去香港路上順道來看你。」

  「我母親?」她想說什麼,卻沉寂了。她的打扮跟照片上判若二人。1972年出生,今年她該26歲,我比她大21歲。她在我面前該是個孩子,但她顯得很老成。

  道路越走越寬闊,紅色江山永不變。

  毛主席怎樣說,我們就怎樣做。

  哎,我們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

  從前的頌歌,用港臺情歌調兒唱,好像在嘲諷。舞伴們摟貼著,節奏倒很合適。

  這時,有女孩挽了個男士,從那個單間出來,大概是代替小米的。男人伸過手來,在小米臉蛋上擰了一下,嘴裡說道:「媚粉得很喲。」

  小米沒看我,等這明顯心裡有氣的傢伙離開後,小米說:「姨,我沒出臺,就陪酒,一百元一次。」好像等著我問,她繼續說,「跟人走的,出臺,三百一次。經理抽百分之三十。」

  今晚我來,肯定不合時宜,誤了小米的事,那邊幹坐著幾個候生意的女孩,可能整晚都不會有人要,那就整晚一文未掙。小米所說的出臺不出臺,此地無銀。這裡的女人還有賣與不賣的自由?我怎麼用這樣難聽的詞?如果姐姐知道,還能咽得過氣來?我的時間不夠,明天就得離開這城市,以後恐怕難有機會。

  我看著小米,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小米忽然對我說:「姨,此地不好說話,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一片新建的住宅區,路對面有一幢,裝著腳手架,估計是半拉子沒完工的大樓。小米那幢樓,樓梯上下沒燈,電梯也關了,她在五層,我們摸著上樓梯,她不時提醒我這兒有個筐那裡有紙箱。她停下,開了鎖,我放下隨身小包在沙發上,像是帶廚房和廁所的一室一廳。

  從臥室走出一個年輕女孩,問小米:「這麼早就回來?」

  小米讓女孩回家,明天晚上按時來。

  女孩走了後,小米帶我進臥室,一個小男孩熟睡在床上。我馬上就全明白了,這是小米的孩子,那女孩是保姆。「幾歲啦?」我問,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孩子倒生得端正,健康。

  「一歲多了。」小米說。她從茶壺裡倒了一杯水給我。

  「你母親知道嗎?」

  她搖搖頭。我怕驚醒孩子,就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小米塞給我一小本影冊,說她先沖個澡。水聲嘩嘩響,我感覺到小米的鎮靜是做出來的,她竟然欺瞞母親一年多,最近半年沒有寫信,肯定又有什麼事。

  照片大多是孩子的,但有一個中年男子,與小米偎依著照相,不用問,是孩子的父親。白西服,不是美男子,並不猥瑣就是了。

  小米洗完澡,穿著短短的睡衣。她找出一件新的T恤衫,說:「姨,你明早再回旅館吧,這衣服洗澡後夜裡穿,這沙發是床。」她拉開兩個扶手,果然是個單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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