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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小米

  小米是我姐姐的獨生女兒。1972年她出生時,瀋陽和其他城市一樣,粗糧多細糧少,米更難得。父母原是南方人,姐姐想米飯吃想得慌,給女兒取名小米。我十五歲就響應毛主席號召,從瀋陽到內蒙草原當知青,「文革」後才考上大學,分配到北京教書。父母早亡,我和姐姐分手早,感情本來就淡漠,多年未見到她。偶爾有信件往來,從未見過她的孩子,只記得信中提到在深圳。

  我意外得到一個去香港嶺南學院開會的機會,準備去時,我寫信告訴姐姐。臨行剛要出門,收到姐姐回信。要我經過深圳時,去看看小米。

  世上的事情就這麼巧,好像冥冥之中姐姐知道我會在深圳停留,而不是直飛香港。她在信裡說,她年老多病,行動不便,不能出遠門。想求我一件事,已有半年沒有小米消息。她擔心這女兒,從小就不聽話。信裡附了一張三寸彩色照片,我的外甥女笑得很開心,長相挺秀氣樸素,與現在女孩的美容照很不一樣。她和我的姐姐很像,短髮,T恤衫,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使我眼光一跳。

  深圳的五月如夏,在我的北方眼光來看,一切都新奇,人也不一樣,女人水靈漂亮,很會打扮,男人小個,沒北方男人那股蠻氣。櫥窗裝飾比北京耀眼。高樓成林,街道兩邊種著鮮花,清潔整齊,我第一次來,卻只有一天時間,來不及觀賞。

  我按姐姐給的地址找到小米的住處,十層樓上,卻沒人應:小米不認識我,哪怕從門孔裡看見我,也不會開門。大樓裡綁架偷盜,比北京四合院還多,那裡鄰居可互相照應,這種火柴盒房子,隔得人人各顧自己。

  正好電梯上來,我急忙問開電梯的女人,她愛理不理地說:「去找大樓管理處,一樓左拐。」話音未盡,電梯門已經合上。

  原來這幢樓多半是出租的,房主自住是少數。管理員說,我說的那間房現在住著一對夫妻,也是外地人。但是,沒有我找的這個北方來的女孩,別說北方,大江南北的女孩子都以為這兒是天堂,可以混出一身金來。

  「我找的人是我親外甥女,她留給家裡的地址就是這兒。沒准她搬走了?」

  「不會,我記得這兒所有的住戶。」他的口氣不像在敷衍。

  我只好拿出小米的照片,讓他看。他拿著照片端詳,沒說話。等了一會兒,他說:「這小姐模樣,我不能肯定她從來沒在這樓裡住過,樓裡住的妹崽,我眼裡都差不多。」

  「什麼意思?」我有點不高興了,顯然他話裡有話。

  他不回答,轉過身。我只有悻悻地離開。大樓門外和北京不一樣,停的自行車少,私車多。樹陰覆蓋,天很熱。轟轟鬧鬧的一輛摩托駛來,停在我身邊,是大樓管理員。他大聲對我說:「你不妨去歌廳瞧瞧,那兒年輕小姐多,外來妹相互熟,或許你能找到你外甥女。」說完一溜煙就駛遠了。

  旅館太遠,回去不合算,我對逛商場沒興趣,原想去深圳大學圖書館看看海外中文報紙雜誌,據說是此特區大學的一大好處。但我心裡左上右下的,倒與姐姐的信沒太大關係,本來親情疏淡,見不見得著小米無所謂,也盡到了責任。是管理員那種不太正常的態度,讓我憂慮。聽說過不少內地女孩到特區闖天下的種種故事:開公司;炒股票;做髮廊按摩服務一類;傍大款,做港商小老婆;還有做雞的,旅館裡的雞最便宜一百元人民幣,街頭野雞是另一個價。諸如此類,心裡越想越不是味。

  我在一家四川餐館吃飯,邊吃邊想小米。瀋陽老家那些舊事像一團雲在心底飛,人活著真不容易,顧了這輩子,還得為下輩子操心。

  遠處窄長的天在轉換色彩,夜晚慢慢靠近我凝視著的街道和行人。

  到夜裡十點多,我已在好幾個中上等歌廳裡看了一遍:全差不多,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走在街上,我有點累了。歌廳在深圳起碼上百家,一夜怎麼看得完?可能壓根小米就不在那裡,可能早就離開了這城市。我決定回旅館休息,明天一早還得乘火車過羅湖橋。

  街口比較清靜,一輛出租停下,我坐了進去。特區在夜裡更繁華,坐在出租車裡,馬路兩旁燈光直晃眼,收音機裡主持人好聽的聲音,放著流行音樂排行榜上的曲子。馬路右邊,有「利口福」三字霓虹燈閃亮,抓住我的眼睛。再看一家吧,我對自己說,僅此一家,良心也安了。「停車。」我叫。

  「女士,去這種低檔歌廳呀?」出租司機咕噥著,將車泊在路邊。

  那門不大,就塗了點紅綠漆,兩旁花樹是塑料的,門外邊的塑料地毯髒髒的。我付錢下車,就往店裡走。門口的小姐截住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肯定覺得一個中年女人,單身到此,有點奇怪。每家酒店歌廳都是如此,我已經見慣不驚,終於,小姐說:「歡迎歡迎,三十元一位,飲料聽歌點歌不要錢,全包。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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