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十七


  「你是說他們會拷打他,上毒刑?」尹修竹從床上坐起來,恐怖地叫起來。

  「是的,」淩風說,「這是肯定的。所以陸川先生讓我給他買了砒霜,他說他會及早從容就義。」

  「你――」尹修竹尖叫起來,淩風急忙把她的嘴捂住。可還是聽得見她悶著聲音說:「你害死了他!」她激動地用雙手想扳開淩風的手,想跳起來,淩風不得不用身體把她壓倒在床上。

  「尹小姐,你鎮靜一些,」淩風輕聲說。他的手松了一點,還是隨時準備捂住她,因此還是壓在她身上。「我是陸川先生的朋友,我沒有害他,正如那天你與他一道出去,也不能說是你害了他。」

  這一句話把尹修竹說得啞口無言了。的確這一陣子,她一直都認為自己害得陸川失蹤,只有她有給陸川帶來災禍的可能。看來她自怨自艾過份了。如果他們一直沒有分開,那又怎麼樣?陸川早晚還是會被抓走!只是不會把她弄得這樣瘋癲癲,整整幾個星期懸在空中,幾乎要把自己折磨死。

  這一切,這一切對於她來說都來得太快太急,她不知道怎麼想才好。而淩風還是怕她會突發歇斯底里,一直躺在她身邊,手按住她的肩膀。但是尹修竹已經不再掙扎,她又是一夜沒睡,事情來回反復劇變,把她弄得筋疲力盡。

  「平靜下來就好,」淩風的聲音幾乎像來自空中,很遙遠。「平靜下來,一切都會好好的。」

  尹修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平靜了,我已經平靜了。」

  「平靜就好,」還是那個遙遠的聲音。

  漸漸她感到眼睛在自動合上。「我要睡著了,」

  她終於在淩風的床上睡著了。

  六

  此後,她每夜睡在淩風的旁邊,她害怕:世界上這一切變故與殘忍,不是一個小女子能承受的。淩風有時候出去打聽消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他回來就到尹修竹那裡,詳詳細細告訴她情況。沒有死刑消息,哪怕秘密處死,他的舊日同事也會知道。但以前的同事看見他,只叫他快走。

  兩人分析,最有可能是陸川已經吞下砒霜,這恐怕也是對任何方面都合適的辦法。

  尹修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淩風不管什麼變故都平靜鎮定,這態度也影響了她。她坐下來重新寫作。《新生》刊出的那個小說,反響出乎意料地好,報上有評論,也有許多讀者來信,有的人感動得聲淚俱下。

  小說裡寫到育嬰堂的孤兒,嬤嬤寫信來,說前來問候的人很多,他們看了她的小說後,開始關心孤兒們長大之後的感情生活。

  她的小說的確是半自傳的,像所有開始寫作的人一樣,當時自己完全沒有戀愛過,只是憑空虛構。

  她新寫的這一篇,也帶半自傳色彩,這次有理想,有革命,也有激情――這些以前陌生的東西現在溶進了她的血液。她已經看到理想如何感染人,陸川的理想精神和寧死不屈,從容就義的祟高感染了淩風,也感染了她。小說未寫完,淩風便讀了,非常感動,對尹修竹說:「你變得成熟了。」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在床上,互相安慰。淩風從來不要求做那個事,她也不想,雖然她很喜歡淩風,喜歡他對一切事的鎮定自如,還有他的善良和正直。他們似乎有一個不必言明的約定:只有他們知道了陸川的確切消息後,才能真正互相獻給對方,他們不能背著陸川做什麼事,這樣不公平,主要是他們內心感到不公平――陸川是他們的偶像,他們不能沾汙這理想精神。雖然陸川留下遺言讓淩風來找她,但只有陸川真正不在人世了,他們才可以執行他的遺言。他們每夜親密地睡在一起:這夏天還沒過去,他們衣衫單薄,露胳膊露腿的,聽著對方的心跳,呼吸到對方的氣息。這種肉欲折磨,好象是一種淨化儀式,一種給他們的考驗。

  尹修竹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前,心裡就祈禱:但願這個暑假再長一些!再長一些!在一周後,在學生老師陸續回來之前,他們必須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一連兩天,尹修竹悶悶不樂。看到她不高興,淩風也很焦急。

  這天晚上尹修竹對淩風說,「能不能快點弄清楚情況?馬上就要開學了。」她忍不住了

  ,首先她希望自己很快就寫完新的革命愛情小說,同時也很快就應當結束這種懸掛在回憶中的生活。淩風也非常贊同。這天夜裡他們的擁抱變得熱烈,尹修竹親吻淩風時,久久不肯放開,她感到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她也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不已。他們的身體不受他們控制,緊緊地貼在一起,開始搖動起來。

  最後還是淩風停住了,他掙扎出尹修竹的長吻,默默下了床,輕輕走出去。過了好一陣,他才回來,對尹修竹說:「我明天再出去,我想這次一定會打聽到陸川的下落。」

  尹修竹已知淩風是個說到能做到的人。他讓她平靜,她就會平靜下來,實際上只要淩風在,只要想到淩風在,她就能鎮定下來,繼續寫她的小說,生活中的所有事也都有了次序。

  七

  只是小說結尾,尹修竹寫得很慢,她似乎長久地在考慮小說中的人物應當如何對付命運,替他們設身處地安排各種可能的方案,給全書作結。

  但是她整天也沒有安排出一個合適的結局。

  這天天黑了,淩風還沒有回來。尹修竹在房間裡坐臥不安,她做了晚飯,看到等不到淩風回來,肚子實在餓得厲害,就先吃了,留了一半飯菜給他。當她拿著碗筷子和小木桶出去,穿過天井到石砍上的水龍管子盛水時,她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淩風,」她輕輕喚了一聲,把水桶拎下地。可是淩風並沒有走過來,可能是沒有聽見,尹修竹用碗去接水,抬起頭來,吃驚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往圍廊那邊走,背稍稍有點駝,似乎是個兒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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