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十六


  她腦子轟地一響,本應該找到對策再行動,可是她什麼也未想,就沖到門前,猛地推門,門沒有關,她一個踉蹌跌進屋裡。但是屋裡那個人一步跨在門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幾乎是一跤跌進他的懷裡。

  那個男人很輕柔地捧住她,乘勢讓她坐進他剛才坐的那張籐椅裡。

  尹修竹努力鎮定下來,她拿起桌上的絲絹,問道:「你是誰,你從哪里弄來的?」

  「陸川給我的。」淩風半蹲在地上,眼睛望著她說。

  「什麼?」折磨了尹修竹這麼長時間的問題,沒想到竟如此直截了當地得到了回答,這令她非常吃驚。她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他在哪裡?」

  淩風站了起來,拿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尹修竹的對面。他皺著眉,似乎很不情願地說:

  「他被捕了。關在市警第三監獄――就是老虎橋那個地方。」

  完全出於尹修竹的預料,他本以為陸川死了,聽見他還活著,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馬上那亮光就不見了,再沒有比被捕更糟的了。只是她的聲音沒有先前那麼尖利,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陸川怎麼會被捕呢?」未等淩風回答,她又說了一句:「陸川怎麼被捕的?」陸川以這樣的方式消失――她曾經想到過這一層,陸川沒有說過,但她猜得到陸川肯定是革命黨,但是這與他們玩的迷藏怎麼聯繫得上呢?一個人不能因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臉不解的神情。

  「那天,」淩風說,「那天中午在後山樹林。」

  「你怎麼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來。「是你把他抓走的?你這個反動派!」

  「是的,我是反動派。」淩風擺手讓她坐下。他一點不繞彎地承認了,反而使尹修竹無言以對,不知如何說下去為好。想想,還是坐了下來,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已經盯了他很久,」淩風說。「怕進學校抓人,會引起學潮風波,這個師範學校鬧學潮有名。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們倆出去散步,就有人來報告了。」

  「誰,誰報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許以後會打聽到。」淩風攤攤手,「我只是市三監獄的看守,本輪不上我們這批人,不過那天突然調我們出動,他們認為要抓一個革命党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裡叫道。她想起那天靜謐的樹林,他們像在天國伊甸園一樣放肆裸戲,可愛的蟬鳴聲中,只有搖曳的樹葉間露出的白雲看著他們。真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著呢!

  「上峰指示,此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們只是在遠處,想等你們兩人分開再動手。有人帶著望遠鏡,但是我沒有看。」

  他的話一說完,尹修竹臉漲得通紅,這個淩風真會淩辱人!她能想像這批反動派狗警在那裡拿她開心的情形,頓時覺得氣都喘不過來。整個場面太髒,太噁心,還不如他們一槍把她打死痛快。如其那樣,還不如把她和陸川統統打死在那林子裡,不讓他們知道,也不讓他們有悔恨的機會。

  「我真的沒有看,」淩風說。他的話可能是誠懇的,他可能沒看,他一人是個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證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氣惱得差一點嗆住。她平生最要的是純淨,最見不得髒事,不料自己成了髒話的靶子!

  淩風很體諒地等她平靜下來才繼續說:「等到他一離開你,藏到你看不見的地方――一棵泡桐後面,他們就把他捂著嘴扭倒了,他想掙脫,當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撲上去按住他,把他帶走。你一點沒被驚動。不知為什麼你站在那裡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足足有三分鐘,那時間足夠把他帶走。」

  尹修竹嘴都張大了,原來還真是她把陸川玩掉了。她站在那裡閉著眼手堵著耳朵,樣子肯定傻極了,肯定讓這批狗王八回去後笑疼肚子。

  「那麼,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尹修竹回過神來,終於想到眼前的人沒有必要把這一切告訴她,如果這真是秘密逮捕的話。於是她換了一句話:「我的絲絹怎麼到你手裡的?」

  「我在老虎橋當看守,」淩風的語氣還是那麼平和,不慌不忙地說,「我非常欽佩陸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承他看得起,把我當作朋友,他在獄中給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現在還活著?」尹修竹問,她早就應當問陸川現在的情況。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說,要處決他太容易,沒有人會知道,也不需要審判之類的過場戲,所以,她潛意識裡就斷了這個心思。現在經淩風這麼一說,她即刻追問上去。

  淩風站了起來,拉起窗簾一角看看外面,院子裡依然無一人,只有晨鳥在啁啾,天空已經開始變成玫瑰紅。

  「前天他被押走了。」淩風放下簾子,坐回尹修竹身邊,聲音放得更輕一些。「我也不知道押到哪裡?」看到尹修竹緊張的眼光,他說:「不像押赴刑場,因為審問還沒有好好開始――他們在等中央來什麼人,親自過問。我估計是想問出北方一帶的組織關係。秘密逮捕,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認為陸川先生可能被押到省黨辦去了。」

  「那裡會拿他怎麼樣呢?」

  「陸先生不招供,恐怕會就義成仁――我不想瞞你,陸先生叫我不必瞞你。臨走他只有跟我說一二句話的機會,在我幫他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把這絲絹交給我,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尹修竹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已經無法坐著,她倒在淩風的床上,伏在床上痛哭。聽到淩風最後咽下的半句話,她完全明白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等他。」

  「對。他先前談你談得很多。他說你是一個很純潔有才能的女孩,他告訴我你的寫作,說你應當有好前途。」

  「他不會活著回來了?」

  「恐怕這是陸川先生心中的夙志。」淩風仔細想了一下,「我已經決定跳出火坑,一個星期之前,我已經去找了他說的另一個接頭地點,把情況轉告了組織。我想一切都已經補救上。我告訴陸川先生組織上已經作了相應佈置。他很寬慰,但是他說,供不供,有關他的人格,他還是一字不能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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