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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以後陸川總說,尹修竹的確如校裡送她的綽號「冰雪佳人」。她對追求者從來沒動過心。她對陸川說,育嬰堂裡出來的孤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必要改變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課,兼代兩節國文,大部分時間關起門來寫作。實際上她已經給上海的一個刊物寄出一個中篇,編者回信表示鼓勵,說是「暫存待用」,她看著那信,雖未說一定會用,但是心裡充滿了期待。

  怎麼和陸川開始說話的,她想不起來了。不過天天遇見,之後就熟了。陸川也喜歡文學,而且偶爾也做文學批評,寫了好幾篇介紹普羅文學理論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她要來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過還是給他看了剛寫好的新作,一個慘情故事。

  陸川把小說拿去了,過了半小時,就送回來,一聲不響地還給她。

  她本以為陸川會說什麼,可他就告辭了。他前腳跨出門檻,她後腳就跟上了,叫住他。他停下來,她卻不說話,只是疑惑地看著他。陸川笑了,走了回來,說:「我總以為女作家難看,尤其是能寫愛情的女作家都難看――喬治桑那樣的人――沒想到像你這麼漂亮,能寫出動人的愛情故事。」

  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一下子緋紅。她知道男人喜歡朝她看,已習以為常,不過從來還沒有男人敢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挑逗」話。她羞得幾乎要趕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上真誠的笑容,心裡一酸,突然想哭。

  僅是這麼一想,淚水就盈滿眼睛,她趕快轉過身,不想讓陸川看到。幾乎同時一雙寬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轉過頭來,正好撞到陸川下巴,嚇得尖叫起來。幸虧聲音不太響。陸川趕忙將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靜下來,他才鬆開了手。

  「我還沒有說完呢,」他說。「有愛情,還應當有理想――革命理想。」

  陸川說得那麼平靜,尹修竹覺得他恐怕愛過許多女人,一點沒有她身體碰到時那種要暈倒的感覺。可是她對此沒有反感。對他的「教訓」話,也沒有不高興。她心裡暗暗吃驚,為什麼不反感呢?

  一個堅定的肩膀,是她在小說中寫到的,現實呢,她從未想過,可是這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需要,第一次需要這麼一個堅定的肩膀,還有著一個強有力的理性的頭腦。

  好幾天,陸川與尹修竹連手都未握,不過,每天晚上他都來她的屋裡,在她的書桌邊坐著,直到月上樹梢。窗外有腳步聲,人影走過,又走回來――不久來回走的人增多了。她那同事有兩次還藉故拿書,來逗笑。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點緊張,但是陸川不當一回事,眼睛都沒有斜一下,她也就鎮定下來,不去管那些干擾的雜音。不久她幾乎有點驕傲:是她佔有了這個男人的心,是她讓這個男人傾倒。學校裡那些同事怎麼看怎麼想,她第一次覺得完全不必顧及。

  那天夜裡,陸川走後,尹修竹在漆黑之中,聽著那打更聲漸漸遠去,突然覺得懷裡空空蕩蕩,她必須緊緊抱著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壓住內心的躁動。

  過了一會,她開始出汗,心咚咚跳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架了一樣。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奇異而歡快的感覺。真是丟人:她想那個男人,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原來真正的戀愛竟然是這個樣子!她很吃驚自己這種神魂顛倒如癡如醉的狀態,這簡直不

  是她,一個從小沒父母,一向獨立不依賴任何感情的人。

  她讀到的寫到的愛情都不是這樣的,也沒有陸川說的那樣的「理想」,她現在明白,沒有肉欲的愛情,不過是假正經的才子佳人小說而已。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見到陸川,她什麼也沒說,不過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有機會還是只談文學,他們的眼神已經商定:等暑假來臨。有等待,日子過得也快。

  陸川與尹修竹不同,他有一個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裡沒有什麼人等他回去,母親已經去世,父親妻妾多得很。尹修竹本是無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憐惜她這孤兒,邀她到家裡住一陣,換個環境。大概都知道尹修竹與陸川的事兒,今年誰也沒來請她。

  等到校園裡差不多走空了,陸川早就半夜潛進她屋子。那場面雖然在心裡已經演習過許多次,一旦親臨,還是讓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渾身癱倒。待到校園完全走空,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原先說好用功時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用功的時間,甚至根本沒有倆人身體分開的時間。

  終於到這天中午,陸川看見窗外太陽不錯,他建議他們到學校背後的山上樹林去散步。

  才走進樹林不久,陸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熱地吻她,並開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只好躺下來:這樣即使有人經過,也未必能看見。草深,梗痛了她,陸川脫下衣服鋪在草地上。陸川說他在下面,男人皮厚,不怕刺。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面目不轉晴地看著她那身體,那喜不自勝的樣子,才知道上了當,趕緊伏在他身上,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縱了,不守婦道,這是報應。尹修竹想,她真的把陸川玩掉了。

  三

  一連下了幾日雨,尹修竹足不出戶,既不梳妝,也不換衣服,人傻了一般躺在床上睜眼瞪著天花板。這天夜裡打更的聲音響起時,她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泣,好奇心使她走到窗前,發現蹲在黑暗中的老李頭,他在小天井裡蹲著抽葉子煙。她縮回腦袋,等再去看時,那兒已空無一人。她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非常陌生。試著想些事,可是理不出頭緒,她回到床上,無意觸到枕下的日記本,拿起來看到最後一頁,上面寫了好幾排斜斜歪歪的字:我們去樹林,陸川消失不見了。

  在1929年7月30日這天夜裡,尹修竹將開水瓶裡的熱水倒入洗臉盆裡,把自己的一頭長髮洗乾淨,換了一件花旗袍,坐在桌前,翻開日記本,拿出筆,記下她所能想起的事。

  時間過去了,她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腦子一片空白,紙上還是一白版。

  陸川在那個下午突然消失,前後院子幾十間教室的校園就只剩下她和守門人老李頭兩人。「他突然就不在了,我怎麼想也不對勁。」她重複地說這話,意識到自己的頭腦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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