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十二


  不僅沒吵架,他們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個人。她沒有對老李頭說,陸川到後山樹林裡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個不已,知道會出事的,那樹林太幽靜,太詩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會知曉,肯定會出事的。

  「當然沒有吵架。」尹修竹幾乎要嚷起來。他們一進入那樹林,眼睛看對方都不一樣了。風拂動出汗的手心,他輕輕攬過她來親吻,她緊緊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纏綿而熱烈的歡樂從空而降。纏綿好久之後,她和他會意地一笑,說,「看你能躲到哪裡去。」她想像一陣遊戲後,兩人又會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們知道天下所有的時間,這下午和整個晚上,以後的白天,依然是他們單獨的時間。

  她轉頭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紋向天邊漫散開來。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險峻的山峰。這太像洪水沖過來,把一切有生命意識的美麗東西遮避起來。不久前,她還牢牢抓在手裡堅實的肉體,瞬刻間就被黑暗溶解吞沒,不知去向了。她把碗裡剩下的水全喝完,還是覺得口乾舌燥。「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心慌意亂地說。

  老李頭同情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教師,好象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現在卻被恐懼緊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說:「到街上叫人幫著找?」

  「鎮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氣無力地說,這事她早就想過。

  她不知老李頭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但是老頭子也不作聲了。他拿著碗,好心地問,「還要水嗎?」

  尹修竹搖搖頭。

  「姑娘――尹小姐,你先進屋休息一會兒,我到街上看看,順便給你買點晚上吃的東西――乾淨一點的。我家裡鍋盆醃月贊,不好給你做飯。」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放寬心吧!陸老師當然是跟你鬧著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會回來。」

  她向老李頭道謝,說她不想吃東西,但若有陸川的消息,請他千萬來告訴一聲。

  看著老李頭消失在拱門外,尹修竹才感到……現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陸川不見了,被她「玩掉」了。她腦子又回到這題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問題,這不是早在幾個小時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嗎?她再也無法不面對這個事實。

  二

  等到夜裡十二點鐘,老李頭也沒有來。

  她熄了燈,上床卻無法入睡。半夜裡月光從竹簾的縫隙間瀉進來。她突然覺得有這點月光,陸川就可能走回。於是她跳起來,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圍廊裡,朝那一牆玫瑰走過去。可是那廂男教師宿舍,沒有任何動靜,還是每個門上一把鎖,每間窗都沒有燈,月光陰森森地照著那些瓦片、窗框、屋簷。

  她慢慢走回房間,不情願地上床,剛又迷糊睡了一陣,突然聽見一點聲音,她來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簾一看,原來雨淅瀝下起,滴答作響。

  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著了。睡在床上聽雨聲,她想像陸川躲在樹林裡,雨會把趕回來。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畢,天也亮了。無精打彩地走到圍廊裡處,她到陸川門前,不必敲門了,門上仍是一把鎖。

  夜裡下過雨,空氣變得清新濕潤,天井有盆指甲花沾著了水氣,顏色鮮豔奪目。她坐在乾淨的石階上,抬頭看天,幾乎沒有雲,不過也沒有太陽,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飛飛,撲閃翅膀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靜,淺藍,鑲了同色絲邊,不仔細看,看不出那藍來。當瓦楞上麻雀一隻不剩時,她發現天色已晚,便站起身來,腦子裡雖然一團漿糊,心裡卻清楚極了:陸川確實不在了。

  一旦這麼確定想法,她的頭開始沉重,身體變得笨重,腳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機械地生火,燒了一鍋水後,開始淘米,結果把水灑了一地,鞋子都濕了,才把注意力從遠遠的地方收回來。

  沒有做菜,就將就豆瓣醬下飯。桌子上吊著一盞孤燈,陰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燈光也變微弱了。一人坐著吃飯,嘴裡一點味也沒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裡洗碗,順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師宿舍,還是靜極了。回到房裡,收拾收拾這東西,理理床,她打開門,走到前院的辦公室,沒准陸川會在這裡。她瞅著門縫,希望能瞧見裡面有動靜,可是沒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嬌弱的身體上,她去搖門,手用力地捶門,捶累了就摸著門,仿佛門就是陸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體摘下來附上。

  尹修竹與陸川熱戀才一個星期,這之前兩人都未打破這層繭。放假後,周圍的熟人不在了,他們才鼓起勇氣。這一星期天天廝守在一起。她已經忘記了沒有陸川在身邊的日子是怎麼樣的。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最初見到陸川的情形:她和一個女同事從食堂把午飯拿回來,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說前面那人,是新來的英文老師,北大畢業的,或許只是借這地方暫時落腳吧,肯定不會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聽到這話,她抬頭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陸川朝她投過來的眼光,那種特有的勁斂眼神,她拿著鍋子的手一顫,她急忙垂下眼簾。他們互相走過,沒有打招呼,她應該有禮貌,人家是新來的,可是她卻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與陸川說話。她也未停下,當作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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