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十四


  「但是,為什麼呢?」她找不出原因,比如他故意拋棄她或不愛她,可是越往深處想,她的思緒就更為混亂,人一下垮了,瘦得厲害,做什麼事都沒興致,校門不出,連圍廊外也不輕易跨出。

  現在尹修竹只能吃老李頭送來的飯菜,他在自家的鍋灶上燒的,她也不覺得不衛生了。她吃得相當少,不停地喝茶,那茶葉是陸川給她的,每天她只上老李頭那兒提開水瓶回來,她塞給老李頭老婆錢,她說,就算搭夥食吧。

  奇怪的是,她喝了那麼多茶,還是能睡著,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似乎在補上那一個星期缺失的睡眠。

  她甚至無法再想這個問題的前因後果――好象這事完全沒有前因後果可言,除了他們倆人共同的迷醉,共同的恣肆。

  有時昏睡之中,她潛意識地想,那麼,為什麼不是她消失,而是陸川消失呢?

  或許,在陸川那裡,是她尹修竹消失了。完全可能是這樣,兩個互相消失的人如何才能

  聽到對方的聲音,夠得到對方呢?

  淚水滴落進枕頭,好象那是一個深潭,多少淚都可以接納。

  四

  院子裡突然有腳步聲,很慢,但不遲疑,重重的,不是老李頭。尹修竹從床上撐起身體,屏息仔細聽,的確是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看到滿屋子的陽光。這是第幾天了?也許過了幾個星期,她想,這個沉寂得可怕的世界怎麼還有腳步聲,可能完全是幻覺,她複又躺下。

  可是那腳步聲更近了,尹修竹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撩起竹簾,正好來人在窗口,像是往裡看,他們弄了個臉對臉。尹修竹呆住了,那臉好象是陸川,一個男人。但是,不,並不是陸川。這能是誰呢?

  外面陽光太強,那個人看不清屋裡,正在眨著眼調整瞳孔。尹修竹突然意識到她只穿了一條短內褲,天氣已經進入三伏,哪怕這個北方內陸,正午也很熱。她半睡著時肯定把睡衣脫掉了,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嘩」地一下蓋下竹簾,趕緊退到櫃子裡抓了件薄黑麻紗裙子。那個人一定什麼都沒有看清楚,只知道窗後面露出一張臉。她想,才多久,她已經不像一個姑娘家了!

  她再去看那人,他退到廊柱邊,咳嗽了一聲,耐心地站著。

  「就是這間,」是老李頭的聲音。

  「尹小姐在家。」一個聲音說,不像是問題,而是肯定。

  尹修竹飛快地用倒水到盆裡,洗了一下臉,對著牆上一面已經開始脫斑的鏡子撫了一撫頭髮。許久沒梳頭發,沒整理自己,這麼大熱天,這屋子肯定有味了,看到桌上碗碟筷子髒成一氣,她急得團團圍。

  「尹小姐方便嗎?」門外的聲音問。

  老李頭不知咕噥什麼,他壓低嗓子說話。

  「不急,我沒事,等等不妨。」那個聲音說。

  這次尹修竹聽出來,外面那人是北方口音,聲音很圓潤。她覺得很難為情,怎麼能如此放任自己頹唐到如此地步。她趕緊整理屋子,把髒衣服朝床底推,又推開後窗,找出扇子狠狠趕屋子裡的空氣。

  然後,她看了一下鏡子,頭髮還是太亂,便用梳子稍稍理了頭髮,飛快地攏了一下,心裡挺感激那個不速之客,明白人情。

  都弄好了,她這才走過去打開門,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

  的確是老李頭陪著一個青年男子。那人穿著中式長衫,乾乾淨淨的藍布,象個大學生,或是藥鋪學徒的樣子,和藹地看著她,帶著微笑。他的臉很秀氣,幾乎有一種文雅女子的周正,換種說法,像個男孩子臉俏皮地長在成人的身體上,實際上他身材高大,老李頭比他矮一大截,只是不像陸川那樣棱角分明的英俊。

  老李頭對尹修竹解釋說,「這是淩先生,是學校剛來的老師。」那意思是不得不來打擾你。

  「淩老師,你好。」

  「尹老師,你好。」

  兩人寒喧著,卻沒有握手,注意力在老李頭離去的身影上。

  「淩風。冰激淩的淩,涼風的風。」他轉過身來說,「都是當令的好東西。」

  尹修竹笑起來,突然她覺得背脊發癢,但是她從不願當著人做不雅的動作,同時她又覺得不應該笑,已經好久沒有笑過了,實際上她是個不應該笑的人。她沒有這權利,因為她闖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禍,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她的手中,一個比對面的男子更有生活激情,更應該有資格活著的男人被她殺死了。突然,她意識到現有的一切,好久以來的麻木消沉,突然被心裡的一陣絞痛替代。

  「尹小姐怎麼啦?」淩風關切地問。

  可是她難受得要命,人如一張薄紙軟軟地往地上倒,淩風跨上一步,正好接住她。

  等尹修竹醒來,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的髒被單枕頭套子毛巾都沒有了,身下墊了一張乾淨的席子。淩風正在給她搖扇子,看到她睜開眼睛,他問:

  「尹小姐好一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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