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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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榮心裡咯噔一響,李士群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有股殺氣,看來他要除掉譚因了!小譚六礙了他的事,不夠聽話,或冒得太快?他可是許過譚六「上海王」的寶座,不是有意栽人嗎?雖在獄裡,他也有所耳聞,有人向日本人告狀,說李士群搞的清鄉,是匪去兵來,兵來匪去。他真的又要借人頭向日本主子交代? 或許譚因近半年沒有消息,是他自己處境不佳,有意讓我撇清關係?想到這裡,他心頭一動。突然覺得譚因與他又接近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譚因失寵的經過。不會有半年吧?心懷異志的下屬,李士群不會放半年之久不動手。 李士群回到桌邊,又換回那種官腔官調,對審問楊世榮,他明顯不感興趣。「江蘇省警偵局現已查明,譚因,時任上海特務總隊隊員,在1940年5月21日擅自槍殺上海藉市民賀家麟,現宣判死刑。同案楊世榮,時任上海特務總隊支隊副,擅離職守,紀律處分關押兩年。現刑滿開釋,恢復職務。」 「不,不,」楊世榮喊起來,「不是譚因殺的。」 「行了,」李士群說,「楊營長,你先代理一下譚因的團長職務,你有軍事經驗,他只是個街頭流氓而已。江湖義氣,也要看用在誰身上。為譚因這小子不值得,他早就自己承認了。」他朝門口筆直站立的警衛點點頭,「帶譚因。」 看來譚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間裡,等著來與他對證。譚因進來的時候,楊世榮看到,這個負心人已經受過毒刑,雖然軍服穿戴整齊,但是臉色慘白,臉頰上有血痕,走路拖著腳步,勉強地維持著。半年多不見,譚因已大變了,創傷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輕俏皮,青春消失太快,快到連他都沒有來得及看到,譚因對他已經是個陌生人。他在牢裡也想到過,有一天如果他們倆巧遇,可能會是這樣的感覺。 譚因看到楊世榮,朝他一個慘笑,然後就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盡可能身體挺直地站著,全場沒有人說話,都在看他們倆。不過當他一笑時,楊世榮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認他現在像個好漢。 楊世榮很想過去拍譚因肩膀,給他一點安慰。他竭力控制自己,這已經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這局面弄得更糟。重新見到譚因,幾乎使他的血重新沸騰。路已經走不下去,還有其他路嗎?生命之火在他們兩人心中都應當已經熄滅。 「楊團長有什麼話說?」李士群對楊世榮說。 「你要誰死,當然誰死。」楊世榮鎮靜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譚因作孽太多。說實話,等著他腦袋的人真不止杜老闆一個。我有一句話,譚因這案子,叫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用詞,「如果你活得夠長的話,你可以看到,我這句話會流行的。」 「那麼好。我說。」楊世榮頓了頓,「是譚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兩年牢。他的確是不仁不義之人,行不仁不義之事。罪貫滿盈,自該當死。」 譚因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楊世榮的臉色,沒有憤怒,卻有一種決心。他感到莫明其妙。難道真是如他們所說的,是楊世榮翻供指控了他,就因為這一年他接濟少了,其實就半年沒有辦法去看他?他想撲過去打他,牙齒咬緊,手自然地握成拳頭。 「想動手,是吧?」楊世榮理解地說。 譚因嘴裡只「哼」了一聲,很瞧不起的眼光,掉開了臉。 楊世榮不理會他,轉過臉對李士群說:「李省長的判決很英明。怨有頭,債有主。請讓我執行你的判決,我要親手殺死無情無義之人!」 李士群滿意地看著楊世榮,不過眼睛裡有迷惑不解。難道人之間的恩怨情仇,能翻得那麼快。他手下的人,烏龜王八貪婪之徒,多了也不可怕。只是亂世裡,經常有不在情理中的人,使他頭痛。楊世榮是個可靠的人,一直咬著說是他自己殺的。在這關鍵當頭,聰明識時務是人的常性。但是此人要自己動手殺朋友,又未免太狠了一些。連他跟吳世寶,已經你死我活打翻了臉,他也讓吳世寶死到家裡去。 他稍稍一想,點點頭。叫來了衛隊長,對他作了交代。 然後他說:「好吧,譚因已判死刑,楊團長負責行刑,立即執行。」說完轉頭就離開這房間。 十 那是個蔥綠的長堤,一邊是湖水,看起來像瀏河附近。楊世榮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這一帶打了一個多月的仗,一條條戰壕死守,纏住日本精銳的海軍陸戰隊。他是下級軍官,沒有軍事地圖,也用不到。他記性好,對地表地貌方向記憶非常明確。 這個地方他肯定來過,在從瀏河向蘇常退卻的路上,部隊在這裡住過一夜。拂曉就受到日軍飛機的轟炸,他把隊伍連滾帶爬從民房帶到一條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應急工事,這是每個低級軍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這已經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襲依舊抓走了他那些貪宿的部下。日機走後,整個營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爛的殘肢斷腿——這不過是對他們堅守上海郊區一個多月的報復。 任何事都有代價。當他走在湖堤上時,他突然發現,人生的延續或切斷只是很微小的差別,例如你正好在彈片飛過的路徑上,或正好在「募兵隊」的路徑上,或恰好伏在坦克輾過的路徑,或正好落在某某大人物發怒的方向上。 譚因走在前面,他走得很慢。楊世榮也不著急,提著剛發給他的十二響駁殼槍,慢慢地跟在後面。跟他一起來的衛隊好像也不著急,背著槍,一路跟著他們,放開了一定的距離。他們像已經執行完任務,大家心不在焉地散步。 湖堤很清靜,幾乎沒有行人,遠遠看去湖裡荷花,只開了一朵淡紅,那些花苞遮掩在綠葉間。湖水很清,風吹皺波紋,吹拂著臉,覺得不熱不涼正好。太陽已經在西沉,景致開始變得單調,一色暗紅。楊世榮覺得有點奇怪,仗打得再大,田還是有人種,日子還是有人過,江南農家的景色依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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