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楊世榮不覺得是個好兆頭:譚因完全躲開了,把他推給李士群。

  他一直在回想他們兩人的交往,怎麼想都覺得如一場夢:他現在是個階下囚,譚因現在是帶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這位昔日的兄長。沒有天長地久的情誼,尤其是他們這種情誼。既然譚因能當他的面找賀家麟,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這種兵痞更像樣的人。男人間這種事情風吹來雨飄走,比會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這兒代他坐牢,譚因也會變心。都兩年了,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不必為此傷懷。事已如此,他沒有必要感到後悔,不過他還是心裡難受。當一切可以結束時,就該結束得乾脆。人生實在如下棋,要圖個圓滿,要講究步法一貫,下得磊落光明不丟臉,棋局長短,誰輸誰贏,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賀家麟說得對,這一切很無恥。

  八

  這是個陽光耀眼的下午。楊世榮出獄,押送的看守人祝賀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結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臉的鬍鬚和長髮該剪,渾身真是髒得很。他很想洗個澡,在大池子熱水中泡一下。其他什麼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獲釋,他就到鎮江報恩寺出家,化緣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會人世過多的糾纏和苦惱。反正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沒有什麼值得牽掛的。

  他被塞進車子,左右前後都有人,無法看到具體往什麼方向開,尤其許久沒有看到喧鬧繁華的街面。他這才意識到他一直關在上海,看來在上海坐牢,沒有什麼特殊,到了最倒黴的時候,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譚因那小子,才有「在什麼地方成功」的考慮。大白天之下,人來人往,廣告花花綠綠,鋪天蓋地,他眼睛還不適應,乾脆閉上眼睛。

  車子終於在一所宅院裡停下。樹木蔥綠,繁花簇擁。當他穿過一道道門,進了幾層警衛森嚴的廳,到了一間奇大的房間,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筆挺坐在那裡,難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鶴園」?他不能肯定,因為他只是聽說,從未去過,不過他一點沒有發怵。以前他作為下級人員,很少有見到李士群的機會,只有在行動前聽訓話時才能見到這個大人物。聽看守說現在在上海灘,這個人的名字,已經人人聞之膽寒。當年的吳世寶只是個街頭流氓,李士群可是個玩政治手腕的魔頭。

  李士群見到他,反而客氣地從椅子上欠個身,拱了拱手。雖然是個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訓話裡看上去儒雅,換了個講究的眼鏡更書生氣,說得上目清眉秀。不像他關押了近兩年,蒼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壯的體魄只能仔細從眼睛和動作裡辨認出。

  「楊營長,」李士群說,還記得他的最高軍階,也許是剛讀過案卷,「楊營長辛苦了,坐了兩年牢。」李士群坐下來,邊取過桌上的案卷,邊說,慢慢地翻看。他並不看楊世榮的臉,似乎在對著紙片說話,「這件案子,說清楚也夠清楚的,說不清楚,也真夠不清楚的。」

  楊世榮沒有說話,他覺得這勢頭不太好。

  「按照你的說法,賀家麟是企圖逃走,不得不就地解決。但是你有一個警衛班,為什麼無法攔住一個沒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為什麼槍彈是正面前胸射入?」

  楊世榮只說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轉過身來,我開了槍。」這是他一直咬定的話。

  李士群擱下紙片,突然聲色俱厲地說:「少胡扯了!兩年沒有動你,現在賀家麟的鬼魂又變得重要了。杜老闆要我們給個答覆,要你的腦袋給杜老闆歇歇氣。」

  楊世榮早就猜到是這麼一回事:這批人個個腳踩幾頭船,他的命在哪只船看起來有用些。小日本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就得討杜老闆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遠幸運,不可能每次從死神手中逃脫。

  見楊世榮沒有反應,李士群說:「立即槍斃!」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廢紙,馬上可以扔開似的。

  楊世榮看著李士群,心裡想,像在做戲。如果他們真要他的腦袋的話,犯不著李士群來宣判。

  果然,他聽到李士群放低聲音:「除非你說清楚譚因當時在幹什麼?」

  他心一驚,已經有好久這名字沒有在他腦子裡了,他基本上已經忘記這個名字。譚因不是為這個人立下大功了嗎?難道他能出什麼事?他沒有時間想。「譚因第一次執行任務,心情不太穩定,來向我說說。」楊世榮還是這句老話。

  「別跟我來這套廢話!」李士群走過來,離他有兩三步遠說,口氣並不兇狠,「我知道你們這些老丘八的習慣。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當兵吃糧,還得解決性欲。慰安婦又不來慰安我們的部隊。」

  楊世榮不知說什麼好,這事是第一次被人點穿。李士群又說得在情在理,雖然他不知道李士群說的是不是事情的因緣。他覺得因緣在自己的血裡面:當別的士兵強姦民女時,他躲開去;當別的軍官在逛窯子嫖暗娼時,他留在兵營裡。原先他只認為自己克制力強些,自從譚六跟上他後,他才知道別有原因。

  但這與案子無關,他對自己說。既然已面臨死亡,他不必去辯解這種事。他沒有親屬,沒有人會記得他這個人扮過個什麼角色,有過什麼羞辱。

  「賀家麟是譚因打死的!」李士群說。

  楊世榮失聲說:「不,沒有的事。」他說得稍急了些,他原可以更從容地否認。

  「你真犯不著為這麼個人頂罪,」李士群說,「譚因是個什麼角色,我最清楚。他能跟賀家麟去套什麼近乎,我也清楚。他沒有不敢做的事,沒有不敢睡的人,也沒有不敢殺的人!」

  楊世榮只說:「賀家麟是我殺的。」

  李士群揮揮手:「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說了兩年了,從不改口。就因為從不改口,證明是假的。我這裡的死刑犯,個個要翻幾次供,弄幾個花樣才罷休。」他走到楊世榮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漢,敢做敢當,我最愛好漢,最看不得那些背主賣友求榮沒骨頭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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