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他很想和譚因說點什麼,他們中有太多的話需要說清,到這時候卻已經說不清。真是開玩笑,他或者譚六都未料到有這麼一天,會弄到這麼奇怪的局面。他拿著槍,押著譚因在堤岸上走,覺得這湖比他記憶中的大得多。

  譚因一直是得意的,一個聰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從小就是受寵的,很多人寵,他會討人好,他一笑就讓人心裡軟了。譚因命裡不會缺少扶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把別人扶植他當作生活的常規,大概並不珍貴,覺得理所當然。

  楊世榮卻老記得祖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人對你不好是應該的,不要怨恨牢騷;對你好倒是例外,務必感激報答。

  恐怕在這個時候,譚因會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楊世榮想。他把視線從譚因的背轉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鳥飛過。這堤岸走上五十米後景致美極,來這裡真是對的。

  他幫不了譚因,他不想看到結局。譚因是否能從這個堤岸脫身,看他自己的運氣。他選擇這地點,只是因為他曾經從這樣的絕境跑出來。那是死裡揀一條命。或許,譚因行,他可以變成一條魚鑽進水裡,或是躲進荷葉裡,變成一個溫柔貞潔的女子。

  沒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聲地說:「就這裡吧!」大家都站住了。譚因也站住了。堤岸的頂是平的,但也有幾個人寬,草叢漸漸高起來,沒及他們的腳踝。

  譚因沒有回過頭來,側著身,面對湖水,他個子奇高,可能他真長了一大截。楊世榮從未看見他那麼靜的姿態,可能是等著開槍。他把槍保險拉了一下,譚因聽到咯嗒聲,居然還是一點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楊世榮感到一股熱流突然湧入他的心中,這個人,前面的這個將死的人,或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許諾過忠誠的,不管對方怎麼樣,他不想列出賬單看看誰欠了誰多少。只要他有過許諾,他就只能珍惜那個許諾,因為他沒有向任何人、任何黨派、任何政治許諾過忠誠。他也沒有必要在這時候放棄他忠誠的權利。

  無論他怎麼做,譚因逃不了一死。他為譚因作犧牲完全沒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為了譚因,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紀念。

  他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沒有理會,但他看見他的頭動了一動。

  他又叫了一聲:「譚六!」

  譚因轉過身來,聲音又硬又冷:「沒什麼可說的,開槍吧!」

  楊世榮舉起手來,大聲地說,說得很緩慢:「譚六,為哥的不能送你了。」

  譚因說:「楊哥,不關你的事。打准點,乾淨點,小弟謝你了。」

  楊世榮看他還不明白,但是沒有時間解釋。或許他們倆本身就是難以互相理解,難以信任終生,稱兄道弟也沒用,刎頸之交也沒用,互相聽不懂的不是話,而是心裡的聲音。

  楊世榮舉起駁殼槍。這種槍很笨重,但槍的口徑很大,子彈殺傷力極強。他舉起駁殼槍,漸漸抬到到一個高度,眼瞄過去,正是譚因的心臟,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撥了槍機,突然叫了起來:「譚六,接著。」他迅速把槍舉到額頭,子彈飛了出來,轟然地炸開一個大口子,再繼續往前沖,命定要從另一邊沖出來,大口徑子彈的衝擊力,把楊世榮整個頭顱洞穿,他全身的血幾乎在一瞬間從頭部飛出噴灑在這堤岸上。但是,就是這一切將發生的時候,楊世榮把槍一扔——這是他開槍前腦子給手的指令,當子彈穿越他的腦子時,他的手依然能執行這個指令。

  譚因在這一巨響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拋過來的駁殼槍,他看到這時楊世榮的頭腦被打了個對穿。他不由自主地接過了空中飛來的槍,一時不明白為什麼楊世榮把槍扔給他,叫他「接著」,是接著他自殺還是讓他接槍,打出一條血路?

  他來不及想楊世榮的目的,也來不及想他自己的計劃,槍在他手中自動地射擊起來。他蹲靠堤岸,邊打邊跑。而李士群的衛隊也在開槍,在兩個人站定準備行刑,互相扔出幾句聽不懂的話時,他們早就把背著的槍換到手中,扳上了槍機,以備發生意料得到的情況——楊世榮幫助譚因逃跑。他們沒有料到楊世榮竟然當著他們的面自殺。

  等反映過來時,他們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槍聲同時自動地按下扳機。堤岸上槍殺響成一片,楊世榮正在倒下的身體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個倒在這片潮濕草地上的頭腦,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從湖心裡騰起的鶴。鶴欲飛,升起的腿卻突然靜止不動。

  (明)王同軌《耳談》:

  一市兒色慕兵子而無地與狎。兵子夜司直通州倉。凡司直出入門者,必籍記之甚嚴。市兒因代未到者名,入與狎。其夜月明,複有一美者玩月。市兒語兵子曰:「吾姑往調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蓋百夫長之也。語鬥不已,市兒逐毆美者死。棄屍井中。兵子曰:「君為我至,義不可忘。我當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兒所饋,後忽不繼,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訴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兒。俞年行刑。兵子複出曰:「渠雖負義,非我初心,我終不令渠獨死。」亦觸木死屍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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